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山有穴》玉成 文案: 一个是个性情卑劣的半妖。得过且过,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拈花惹草,坑蒙拐骗,却又优柔寡断;小奸小恶常有,妇人之仁频存。从来是善人不喜做,恶人又做不成。 一个是从三十三层天上出来的坠仙,如今是手握四界的当权者。杀伐果断的性情之下存了几分洁癖。 一个是戾气怨气生出的鬼戾,心存执念。 阴谋阳谋,算计决策。谁都逃不开天道无情。 一个爱装叉的小混混和一个黑道大佬并一个白道大佬的故事。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何岫 ┃ 配角:陆珩,蒋仪安,云翳,云澜等 ┃ 其它:不虐 第1章 第 1 章   余杭,故章县。   有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姓沈,名仲鲁。以制作贩卖首饰头面为生计。祖传的手艺,东西又好又巧,就算是一段枯树一条衰枝到了他手里也能变成精巧别致的发饰。兼价格公道,城里的大娘子小娘子都喜欢买他做的首饰。时日久了,就出了名。得了一个外号,叫“巧枝沈”。大名反而无人知晓了。   巧枝沈不仅手艺好,心肠更好。对左邻右舍慷慨大方,大事小情无不到场。为人乐善好施,但凡乞讨到沈家门外的乞丐,不论何时都能够得一顿饱饭。   若是沈家是个殷实富裕的大户人家,也就罢了。偏巧枝沈也不过是个靠手艺吃饭的匠人。赚的多时还好,若是恰好几日不开张,便也拿不出什么来供给这些乞人。要不怎么说,好人自有好报。这故章县城里的乞丐得了巧枝沈的周济,不忍心瞧见巧枝沈为了生计窘迫。暗地里便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他们走街串巷的,耳目众多,时常盯着那些高宅大院。若是打探到哪家小娘子要出阁,那家小郎要娶新妇,就跑回来告诉巧枝沈。巧枝沈带着自己做的头面首饰花样上门去。总能卖上几套首饰。   巧枝沈感念这些乞丐的好处,从此更是不亏待他们。他从这些乞丐中挑了几个心思灵巧的孩子,收做弟子,授之以技。自此之后,走街串巷的活计便都交给这几个孩子去做,自己每日除了教授弟子,其余时间就一心钻研首饰样子。首饰的花样多了,制作的更精美了,加之小徒弟们年少讨巧,口舌伶俐。沈家的生意也越发的好了。渐渐的,巧枝沈便在东市盘了一个铺子,坐店等客,不再走街串巷了。   家境殷实之后,巧枝沈又托人替独子娶了一房娘子。自此,心中大事全了。只等日后儿媳生个一儿半女承欢膝下,尽享那含饴弄孙的齐人之福。   每年春分过后,巧枝沈都要进山进料。这一年因为儿子娶新妇,进山的日子便耽误了。巧枝沈进了山,好料子都已经被人先得了,自己只淘得几块碎料。勉强算是没有空手而归。   这一夜,巧枝沈住在山民的家中。夙夜难寐,便对着一块璞玉琢磨着是雕一块玉佩好,还是雕一个镯子好。突然瞧见窗下立着一妇人,容貌艳丽,气质不俗。衣袂翩翩,环佩叮当。一看便不是寻常女子。   妇人自称姓胡。夫君过世之后,便一直寡居。见巧枝沈“容貌忠厚,心底良善,便想与君结成连理”。巧枝沈先是一惊,而后一呆。胡氏宛然一笑,“我是狐仙。同你有夙缘,你莫要怕。”   巧枝沈是个鳏夫,留下一双儿女。对其视若掌上明珠,唯恐后娘亏待儿女,便一直未娶,又当爹又当妈将两个孩儿拉扯长大。先前朝不饱夕,终日为生计操劳,顾不上这些。待到如今,女儿已嫁,儿子又已婚配。只剩他一个年老的鳏夫,夜深人静之时,时常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一个人伶仃孤单的睁开到天亮。早就起了那续弦的念头,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儿。眼前这胡氏,容颜动人,气质出众,实在是超出想象的良人。只可惜是个异类……。   见他犹豫,胡氏也不多言,只盈盈款款在他面前坐下。一股异香扑鼻而至,巧枝沈心神摇曳,不过转瞬,心下便想:我一鳏夫,一无钱财二无品貌,她图我什么?心中这般想,态度上自然便更殷勤。二人当夜便做了一对儿夫妻。   巧枝沈同胡氏在山中耳鬓厮磨,俨然新婚燕尔。胡娘子非凡人,能透石视物。自带巧枝沈往山中,得上好的玉料两三块。巧枝沈大欣喜,央求这胡娘子再带他寻宝,不料胡娘子道:“郎君命中无大财,不能大富。若是今日得了那异宝,定然会损了命数。对郎君无益。”巧枝沈略有失望,胡娘子了然一笑,“虽然郎君命中无大财,却也并不是无财。”巧枝沈追问,胡娘子笑语道:“妾已经在城中为郎君谋划好了,再过月余就见分晓。”   又过了月余,二人归家。   见家中院墙高筑,厅堂明亮宽敞,厅后小桥流水花鸟池鱼,花园再往后的内室,筑二层小楼。仆妇十余人皆跪拜迎接,如同旧识服侍过一般。巧枝沈不解,茫然随妇人携手入房。巧枝沈将疑惑道出,胡娘子笑道:“我月前化成郎君模样回城修缮房屋,买仆奴婢子,所以他们都认得郎君的样貌。”巧枝沈大喜,遂带胡娘子见过儿子儿媳。对左右内外皆说胡氏是其从山中娶回的续弦。儿女不疑有他,皆以“母”相称。只有儿媳刘氏见这胡娘子举止行动落落大方,穿戴做派隐隐大家风范,心中疑惑不已。   胡氏甚美独到,见识广博,常常以异界的花样提点巧枝沈,沈家做出来的首饰越发的精美独特,城内妇人趋之若鹜。又有异能,助沈家成了几单大生意之后,沈家的铺子已经成了故章城内最大的首饰铺子。   作者有话要说:   拖拖拉拉的半年也没写完,因为总是在修文……。又大力度修文了,这一回应该就是这个思路了,呜呜,但愿,我不会再改了。 第2章 第 2 章   这一日,巧枝沈起的早,一早就将铺子的门开了,打扫完毕,便坐在堂内一边研篆首饰一边待客上门。   未到巳时,店内来了一位擎竹伞,衣着华贵的少年。一进门便在各色首饰前左瞻右顾,久久不曾离去。   巧枝沈殷勤的询问道:“小郎君要买何种饰物?”   那小郎君道有姊妹要出嫁,虽然家中已经备好头面首饰,只是自己作为兄长要另挑选一套给阿妹做压箱之资。巧枝沈见他周身的衣饰不凡,怕俗物不入他眼,便拿出店内贵重的金银玉饰若干。   小郎君挑挑拣拣,选定了几样,问道:“这些多少银两?”   巧枝沈伸出一只手,道:“不多不少,五十两。”   那小郎君道:“我未带现银,你同我归家取来。”   “不知郎君家在哪里?”   小郎君手往外一指,“南门。”   巧枝沈便令小徒弟看好店面,自己亲自将首饰包了,随那小郎君而去。   走到半途,路过一间绸缎铺子。那小郎君道:“我去买几匹缎子,你且等我一等。”又将伞放在一间酒坊的前面,“代我看住此伞,我买了布再与你一同走。”   本朝官员穿绫罗,贵人穿锦缎,平人穿布,奴婢穿褐布。这人一身绫罗,又入铺子买缎,想必是富贵出身。巧枝沈心中暗忖:“今日这单生意定然是成了。”于是坐在酒坊前,纵然风热天燥,也一概忽略了。   这样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眼看着午时已经过了,也不见那小郎君回来。巧枝沈暗想:许是碰见了无赖寻我开心。心中气闷,那伞也不管了,捧着首饰包便要归店。   才走了几步,却被人拉住了,正是这绸缎铺子的老板。   “你那同伙拿了我二匹上好的缎子未归,你如何能走?”   巧枝沈疑惑,“何人是我同伙?”   “适才同你一起来的那人。你何必推诿?”   巧枝沈急道:“那人不知道是何方来的,问我买首饰,令我一同到他家中取银子,我才同他一起。他说要在你家店里买缎,要我在此等候。我待久不见他归来,所以才要归去。你何必纠缠我?”   绸缎老板急头白脸的死死拉住巧枝沈不放,“不是你同伙,你何必替他看伞看物?我见你携物在此,才将布匹给他的。你一定是同他串通好了,骗我的缎去。”   巧枝沈急于脱身,绸缎老板紧抓不放,二人争论不下,彼此扭打撕扯在一起,不一会周围已经就围了许多路人。正在纠缠不清之际,突然有一人分开人群走来。一手托住巧枝沈的胳膊,一手抓住绸缎老板的手腕,手下微微用力,一个巧劲儿便将二人分开了。   二人此时方抬头,只见面前一位郎君,年不及弱冠。红衣乌发,形貌昳丽,风神异质。那一双眉眼间似笑非笑的看着俩人,仿佛自带了一段风流。   “何必当街撕扯,有理道来,某愿意为二位断理。”红衣郎君指着巧枝沈,又对绸缎老板道:“这位面容忠厚,一看便知是老实本分的人。”   原来那衣着华贵的小郎君进了店里,便选了绸缎铺子中最好的缎子两匹,却将价格压的极其低。老板责他不识货,那小郎君趁机道:“我确是不识得价,你待我将这缎子与识价的人看,我再来还价如何?”   老板不允,“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你随意叫人来看,只是不能拿出我这店去。”   那小郎君一指外面酒坊旁伫立看伞的巧枝沈,笑道:“我有东西跟同伴在此,你不要担心。”   绸缎老板一见,果然有一人抱着东西看着伞等在门外。见那小郎君看他,还点头示意。遂不疑。那小郎君将两匹缎子抱在手里,出门便不见了。“既然是老实人,为何要代那个骗子看伞?这是我明明白白亲眼所见。”绸缎老板不依不饶道。   巧枝沈辩解道:“我替他看伞,是因为他说要买我的首饰。怎么能是他的同伙?”   绸缎老板哪里肯信,扯住巧枝沈的衣襟,就要见官。   红衣郎君又分开二人,问道:“那人去时,伞拿走了吗?”   “没有。”   红衣郎君一笑,光华顿生,“既然如此,真相已经大白了。此人是真骗子。”他拿手一指巧枝沈“想要骗你的缎,便假托要同他买首饰。他先穿着锦衣色服,令人以为他是真的富贵人家”说话间,红衣郎君扭身朝身后抓过一锦衣色服之人,单手轻轻一剥,那人身上的锦衣便轻巧的落入他手中,露出底下的褐衣,“又编造谎言入店买首饰,以巧枝沈为人质,以他的首饰,赚你的布,此是假道灭虢之术。你自己遭了骗,怎么能怪巧枝沈。”   二人定睛一看。虽然衣衫变了,可是这脸孔岂有不认识的道理。绸缎老板叫嚷着,“就是此人,就是此人骗我布匹。”   绸缎老板找回了布,对那红衣郎君千恩万谢,又惭愧的同巧枝沈道了歉。两下误会解开,今日有惊无险,皆大欢喜。   待众人散去,巧枝沈对那红衣郎君道:“今日事多亏小郎,沈某请您来府上坐坐,粗茶淡饭以表寸心。”   红衣郎君侧身不敢受他的礼,面上惶惶,反而对他一鞠到底道:“福东何岫初来乍到,有意向郎君打探一人。” 第3章 第 3 章   在巧枝沈惊异的目光中,何岫将自己来历一一道明。而后,他慢慢的起身,站在一旁,“岫也是才得知母亲已经嫁于沈郎,故而今日才来拜见大人,还请君莫要责怪。”   有道是: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巧枝沈却没有半点观花赏雨的心思。他打着那小郎君的伞,带着何岫穿过细雨斜柳。这几个月所发生的事情,从胡氏出现在他面前,到今天遇见的骗子,再到何岫的出现,就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脑子里转个不停。何曾想过这如戏般的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他突然想到那胡氏自称是狐仙,那么这个何岫?他不敢回头看身后之人,却不知道如何就想到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句话。   归了家,将何岫引入内室,胡娘子见巧枝沈身后之人,喜形于色,道:“这是我同前夫生的儿子,阿郎唤他岫郎即可。”何岫自同母亲交代得知母亲已入沈家之后的事情,又言自己一路所见所闻,末了将今日事一一讲来。胡娘子笑道:“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句老话诚不我欺。”   巧枝沈瞧这母子言谈举止,相处模式同寻常母子并无不同。心下又暗道:我妻虽然自称是狐狸,却又未曾做半点害我之事。岫郎在街上解我困境,我暗中提防她母子,实在是小人之心。由此解了心结。胡娘子这等修为的狐狸又岂能瞧不出巧枝沈的心思,喜他良善,谅他是人之常情,又有求于他,故而不揭穿。见他面容又和顺下来,母子两下相视而笑。   胡娘子又带着何岫拜见了巧枝沈的儿子广生。因何岫比沈广生小上几个月,便以兄称呼之。又见过了嫂嫂刘氏。胡娘子亲自下厨做了一桌饭菜,一家人团团而坐,倒也和美喜乐。   何岫既然住进了沈家,便难免进出。左右邻舍时常见这样一位形容昳丽的小郎出入沈家,相互打探才知道是沈家继子。又有人认得这恰是哪位帮巧枝沈解围的小郎君。   不下几日,人便都知道了,那日街上抓了骗子解围巧枝沈的俊美郎君就住在沈家。又过了几日,沈家头面铺子的首饰销量翻番,定货期限一推再推,最远排到了三年之后。沈家铺子前停满了往来的车马,一时间铺子里桃红柳绿交杂,莺燕之声汇聚。女娘们都说是来瞧首饰花样儿的,可是,这眼神儿全都没有往头面上瞧,只滴溜溜盯着沈家后宅的方向。   沈家上到巧枝沈,下到看门的小徒弟,都成了诸位小娘子打探消息的对象。平时极少同人交谈的儿媳刘氏那些久不联系的“闺中伙伴”接踵来沈家串门子。人坐在刘氏房里,眼睛却老往窗外飘。言谈三句不离“沈家小叔”。   饶巧枝沈是个好脾气的,最终也被那些接二连三的访客弄的不胜其烦。胡娘子终于忍无可忍,出面大包大揽。交代小徒弟们不许再透露同何岫有关的的丁点消息,若想盘根问底,一概问过沈家娘子。自此沈家后宅几乎被冰人踏破了门槛,来同胡娘子的爱子提亲的人前脚接后踵。胡娘子使剪子铰了一个纸人化作自己的模样在前周旋,自己却安心躺在内室看书绣花,好不安详。   只有巧枝沈的小弟子们贪那些打探消息的人送的点心零钱小玩意儿,时不时偷偷拿何岫的消息换点好处。   何岫自入世以来,遇见过形形□□爱慕他的人。深知那些人能惹那些人不能招惹。青楼楚馆的妓家自不必提,只要身有银钱,自然可以买来玉臂香唇。其余譬如,深闺不谙世事的少女,不能招惹;当户卖菜的少妇,便可撩拨。盖因前者极有可能对他“托付终身”,到时候要死要活的摆脱不开。所以避而远之;后者就好说的多,不会追着他要负责。尚且可以亲近一二。不过呢,虽然他对这些小门小户的女子无感,却乐的也纵着那些孩子们,偶尔奉献一纸书签一条头巾,哄的徒弟们连声唤他“好人”。自己却一头扎进城中勾栏酒肆,同那些酒娘舞姬厮混。   这一日,何岫又寻了个机会从沈家溜出来,穿街过巷走进了金盏坊间栾三娘家。栾三娘年不过三旬,白皙丰腴,生的一张好嘴。唇鲜齿白自不说,不管什么样的话打她嘴里说出来,就分外的缠绵悱恻婉转动人。何岫爱她丰肌弱骨,知情知趣,所以每隔几日就来她这里厮混。   栾三娘正在绣床上描花绣草,见何岫进来,喜上眉梢,“岫郎来了,快里面坐。”说着就叫小丫鬟速速摆上消暑的冰碗,摆上镇好的西瓜。何岫就着小丫鬟的手咬了一口瓜,又在那粉嘟嘟的小脸上捏了一把,“三娘今儿怎么还忙上这些了。”   栾三娘笑道:“哎呀,妾这里本就是绣坊,倒是岫郎,只将这里做了什么地方?”   见她目中有嗔意,何岫摸出几颗金豆子塞在她手里,顺便在那柔荑上抓了一把,“若是绣也待郎君走了你再绣。”他将栾三娘搂进怀里,“去,给郎君弄一桌好酒菜”。   栾三娘答应了一声,“巧了,今日有个客人叫了咱们举举做席纠。岫郎何不一起过去凑个热闹。”   既然有都知王举举做席纠,迎合的人自然是不会少。一屋子的人,有男有女有坐有站有说有笑有歌有闹。女的不过三四人,都是栾三娘手底下拿的出手的妓家。各个衣衫轻薄,面上妖娆。男的自然都是来寻欢作乐的,此时喝的半酣,还都在兴头上。何岫走进屋子,一屋子人的目光都胶在何岫身上,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王举举见惯不怪,落落大方的站过来说:“这位就是巧枝沈家的继子。”   何岫左右打量了一圈,最后在角落中停留了片刻,勾唇一笑,“诸位叫我岫郎即可。”   何岫的目光带着笑,水光莹莹,可是角落里的蒋仪安还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他讨好的冲着何岫笑了笑,便闷头只管朝嘴里灌酒。旁边陪着的妓家年纪不大,嘟着红彤彤的小嘴儿,“郎君若只是吃酒,何必来我们家?”   屋子里的男人不下十七八个,除了蒋仪安还是少年之姿,多是三十左右岁,衣鲜色服之人。各个自问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何岫这般样貌气度的小郎君。见何岫并不将他们痴缠的目光放在心上,松了一口气。又怪自己迟钝,一时之间,争先恐后的介绍起自己来。何岫同在座一一见了礼,便催着王举举继续。   王举举明眸左右看了一眼,其中一位面黑髯重显然是做“明府”的人立刻呼道:“继续。”遂拿出一副骰子往地上一扔……。   这酒令行了几圈,何岫都做不出诗来,光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只喝的面色粉润,唇泽鲜亮,容颜更是摄人。王举举将手中令旗一扔,嗔怒道:“岫郎太过分了,竟然一首都不肯做。”   何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举举又不是不知我,实在是个不学无术之徒。”   栾三娘笑道:“岫郎岂能妄自菲薄?我等不过寻常玩闹,君随意做一首出来,不过是图个乐。”   何岫一手在栾三娘肥腻的膀子上捏来摸去,瞥了一眼王举举怒嗔的小脸儿,勾唇一笑,“如此,那何某便献丑了。”   何岫从席行站起来,边踱步边似思索。吃闹了半晌,他贪凉便将鞋袜都脱了,一双雪白双足踩在地上,灯光下耀耀的晃眼。蒋仪安在那一双白足上盯了许久,咽了一口唾沫。   何岫走到他跟前,突然站住。蒋仪安唬了一跳,讨好的冲他笑笑。何岫却并不看他,扭身对着王举举笑道:“春暮花珠绕湖飞,王孙寻胜引尘衣。洞中仙子多情态,牵袖阮郎不放归。①”   这个王举举是故章有名的妓家,虽然年近三旬,容貌普通,然而才艺惊人。且不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比很多举子书生还要灵犀通透,很得时下达官贵人的宠。自入行以来,从来都是在捧举奉承中过活,哪里见过何岫这样轻薄的人,直气的面上绯红,“啊,谁要留你?岫郎莫要乱道。”她张了张嘴巴想要回讽几句,却见何岫一双含情目直直看着自己。面上一红,一跺脚一扭身,竟然就那么走了。   在座诸位放声大笑。   蒋仪安不知何时走到了何岫身旁,幸灾乐祸的笑着,嘴里却故意叹道:“岫郎此番恐怕是唐突了佳人。”   何岫一双美目似笑非笑,“若是真恼了,凭她那个泼辣性子,只怕早就驳我十句八句了,岂能安生到现在。”   忽听帘子后面有人娇嗔,“岫郎好生的多嘴,那个泼辣?那个叫你不得安生?”   何岫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扭身走进帘子,将一屋子哄笑的人置之身后。蒋仪安站在那晃动的帘子前面无表情的站了片刻,被栾三娘拉回席中,继续饮酒玩乐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开始想写一个女主,写着写着觉得女孩子干不出这样的事儿来,于是乎,又变成耽美了…… 第4章 第 4 章   王举举肌肤柔腻,触手温润,何岫叠在她身上,就似掉进一团温水里,从内到外的舒畅。二人颠鸾倒凤了半个时辰,直到王举举连声求饶,何岫才从她身上下来,要丫鬟打了水,又由王举举亲自伺候清洗了一番,才抱着佳人又入床榻。   睡到半夜,突然觉得身侧一阵冷风。一个声音喊:“岫郎,快醒来。”   何岫猛的惊醒,蒋仪安正坐在他身旁,□□着上半身,只穿了亵裤。   周遭阴气弥漫,鬼气森森,眼前有几条黑影一闪而过,何岫急忙追出门去,又哪里能见到罪魁祸首的影子。   再回头,正看见王举举全身□□的躺在一侧,面色发青,鼻息心跳皆无。明显是被吸光了精气而亡。何岫生平最爱美人,尤其是王举举这般知情知趣多才多艺的。他抚着王举举柔软的唇,无声的叹息了一声。   庭院内灯火全无,连个鼾声都闻不到。何岫入了栾三娘的房内,却见栾三娘同一男人叠在一处,临死还保持着一个极乐的表情。他又随意跳进几间房内,发现连妓之带嫖客都死了多时了。栾三娘家死气沉沉,竟然没有一个活人。   “你可知是何物所为?”何岫问。   蒋仪安委屈的道:“可不是我。我也是发现身边的人死了才起来的。”他惊魂未定的道:“还好我寻你及时,若不然……”他心有余悸的打了个哆嗦。   何岫胡乱的扯了帷幕围在自己身上,“多谢了。”他又问道:“昨夜你什么都没发现?”   “这不知不觉致人死地的东西,六道多的是。”蒋仪安道:“我也猜不出是什么干的。”   “这些凡人的生死都不是咱们能管得了的,既然死了人,自然有酆都的鬼吏来管,你我都不在六道之中,何必操心这些闲事。”   何岫心知正是这个道理,可是一想到昨夜还同自己温存的美人,转眼成了一具尸体,心里还是不怎么好受。   他悻悻的从栾三娘家出来,天色还未亮。厮混纠缠了一夜,又被惊吓了一顿,残酒被风一吹,头便有点晕。他扶着头,左摇右晃的往回走。   才走出金盏坊几步,就发现蒋仪安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见他只是不肯回头,疾走了几步,一把拉住何岫的袖子,“岫郎”竟然委委屈屈的。   何岫微微皱起眉头,不解道:“你为何还要跟着我?”   话说那一日何岫依着跟狐娘的约定装扮了一番到巧枝沈家的铺子里去寻人,正碰见一个华衣色服的小郎君走进了沈家的铺子。何岫眼睛盯着那小郎君背影一脸的不可置信。这小鬼竟然敢往大善之人的身边凑,莫不是不想活了?他躲在门后,仔细的瞧了半晌,看见巧枝沈抱着一包首饰跟着那小郎君出了门。心里大概有计较。索性不动声色的跟着,想来有自己护着,谅这小鬼也不能拿巧枝沈如何。   果不其然,那小鬼将巧枝沈晾外面,自去诓了两匹缎子从后门溜走了。   小鬼蒋仪安抱着两匹骗来的缎子,喜滋滋的哼着曲子往城外走。忽见前面一位红衣潋滟的小郎君遥遥的冲自己招手。蒋仪安被那一笑一颦间灼灼的风神晃的走了神,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何岫的身边,被何岫按住后颈压在城墙上。   何岫贴着小鬼的耳后,笑道:“你修了几百年才换了这一副皮囊行走世间,难道就为了哄骗凡人的那几匹布?”   当然不是这几匹布……。妖修成人形不过需要三百年,而鬼要是不想入轮回而修出人身行走世间,则需要五百年。蒋仪安必然也是不例外的经历了五百年的寂苦岁月,才得以重见天日。至于其中的原因,他眼神略暗,“我生前爱美,为鬼的时候偏甚狼狈,再化人身之后也不喜幻化的衣物。可是,身上没有银钱……”   何岫随手折下一枝柳条抽在他后臀上,呲道:“不知情的还道我是恶棍,无辜欺辱你。”   柳条打鬼,矮三寸。蒋仪安又缩了缩身形,抽抽涕涕的,“郎君责罚的对,是小鬼儿犯了错。”   若是细看蒋仪安——圆目疏眉团脸,一笑一颦之间脸颊有酒窝时隐时现,端是一个俊俏可爱的少年。只是,哭的甚是狼狈,真可谓我见犹怜。何岫抬起的一脚,踹也不是不踹也不是,最后只轻轻在他身上点了一脚,“郎君我岂是那种多管闲事的人,只是你触了同我相关的人。我便不想纵你罢了。”   “沈家三世积善行德,福泽绵厚。我这等孤魂野鬼,岂敢冒犯。不过是借他名,行那假道灭虢的伎俩罢了。”   蒋仪安爬起来,膝行了几步,抱住何岫的大腿,指天指地的发誓,“日后不管什么人,小鬼都不敢再骗了。我定然痛改前非。”   见何岫脸色不愉,蒋仪安抬头仰面,一双鹿眼湿漉漉水汪汪,“郎君,我真的知道错了。”声音里带着几丝少年人特有的沙哑稚嫩,可怜巴巴,只差没长出尾巴摇上一摇。   何岫掂了掂手里的缎之,心道那巧枝沈想必已经被绸缎庄老板为难上了。遂将蒋仪安的后颈一提,带着他去解了巧枝沈的围。何岫的目的达到,自然也没有为难蒋仪安的意思,又教训了两句也就放了他自去。   那知道,自此这个小鬼就缠上了自己,往日里自己住在沈家,他近不的身。只要出来,必然会被他缠上。   何岫从来对这些自动贴上来的美人儿欣然接受,只是这小鬼儿   蒋仪安摸索着何岫的手指,吱吱呜呜欲语又止。何岫十分的不耐。他甩开袖子,收回手,背过身去,拍了一下曾被他抓在手里的衣衫,径直就往外走。   蒋仪安寸步不离的跟着,讨好的赔笑,“郎君去哪里啊?”   何岫斜了蒋仪安一眼,冲他抱拳,“我放你一马,你救我一命,咱们两讫。从此青山流水,后会有期。”说着拔腿就要走。   蒋仪安委委屈屈的,“我无处可去……”   何岫心里还在可惜那死了的王举举,一袖子将他扇开,“那也不要跟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不停的改啊改 第5章 第 5 章   何岫到底还是甩开了蒋仪安,百无聊赖的漫步穿过繁闹的街市,意外的发现市井上早已经有人用纸糊架子挂上冥器靴鞋、幞头帽子、金犀假带、五彩衣服……走街串巷的贩卖。他这才忆起,再有几日便是中元节了。不由的皱起眉头。   他生母胡娘子是狐妖,而他生父则是寻常的凡夫俗子。何岫拍了拍自己的脸,这一具半妖之体,凡人的肉身妖的魂魄,魂魄无法依附只能寄生。生来羸弱,每到中元这一日都要忍受一场魂拨魄离之苦,痛不欲生。胡娘子为了他寻遍了法子,纵然如此过了百年,中元节这一日依旧是他最难过的一日。   远远的的,沈家宅上一团馥郁的气泽蒸腾直上天际。何岫叹了一口气。那就是三世行善所积攒的福泽,旁的妖魔鬼怪避之不及,只可怜胡娘子,为了他不惜自损修为,几次三番的嫁入这样的积善之家。为的便是以大善之家的纯阳福泽,庇佑何岫的魂魄,使其免受中元这一日阴气的侵害。   看这气泽翻滚的程度,想来沈家又在做善事。待走到沈家门前,正碰见沈家门外乱哄哄围了一群人。皆是破衣烂衫,面黄肌瘦之人。原来巧枝沈预备带着全家去城外的莲华宫拜神,来来往往需要几天的时间。生怕这几日那些时常来家门前乞讨的人饿肚子,故而今日发了至少三天的粮食。   沈广生正指挥着几个师弟给城内的乞丐发放炊饼,忙的一头大汗。何岫笑嘻嘻从沈广生手里接过放炊饼的筐,“我替阿兄。”   何岫面容昳丽,风神俊朗,一笑更是光彩照人。几个年少面皮薄的乞丐一见他就不由自惭行愧的缩了缩手脚,就算是最厚颜无耻的老乞丐在这般风神的郎君面前也似突然多了几丝斯文。本来嘈杂的沈家门前突然井井有序起来,不下小半日,这几筐干粮就发放完了。   大家各自领了干粮,又纷纷谢恩而去。另有一些则三三两两的聚在沈家门前的阴凉处一边嚼炊饼,一边闲聊。看见何岫未走,皆站起来鞠躬施礼。何岫索性也不偷听了,“尔等聊什么呢?”   其中一个小乞丐讨好道:“郎君有所不知,乃是那城北的袁家出了一件怪事。”   城北有一壮汉,姓袁名石。身健体强,有勇有力,以替人护院为生。娶妇朱氏,素有姿容。三月前,袁石护主人家远行。朱氏携幼子同家翁婆母在家。一日夜半,朱氏突然惊恐哭泣,自云有恶鬼来辱她。几次三番,来时无形,袁家人皆瞧不见,只有朱氏能瞧见他的面目。袁家人无奈,便将她送回娘家躲避。哪知道不过数日,朱氏又惊哭,说那鬼又寻来辱她。   袁石是个血气方刚,素有勇气的汉子。归来后,闻之大动怒。将朱氏接回自家,自持刀棍躲在暗处。夜里阴风起时,朱氏指着一处惊呼,“鬼来了”。袁石迅速于墙角处跳出,持刀便砍。阴风骤歇,地上血迹斑斑。朱氏抚掌喜道:“砍中了。”合家欣然,以为自此无事。   不料几日后,鬼又来。这一次,煽阴风动草木,于半空中嘶吼,口口声声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同朱氏做了月余的夫妻,朱氏却不顾情谊招自家汉子伤他。欲取朱氏的性命。   朱氏被恶鬼殴的奄奄一息,被袁石护住才侥幸躲过一劫。   袁家因此四下筹钱,要上莲华宫去请道长来捉鬼。   何岫听到这个“钱”字,眼皮一动。莲花宫人眼高于顶,轻易从不肯替人出山。若是没有两大锭金子,他们是连眼皮都不肯欠一下的。何岫摸了摸自己空瘪的口袋,遂笑问道:“那袁家如何走?”   袁家对这个从天而降的俊俏小郎君的能力将信将疑。何岫再三保证,除了那恶鬼便收钱,除不掉分文不取。倘若受伤身故一概不用袁家负责。袁家一想到莲华宫道长的斤斤计较,矫情娇气。又见朱氏奄奄一息,死马权且当活马医,便答应了。   何岫当夜就趴在袁家的房顶上,一边呷酸梅酒,一边静候那恶鬼再来。一直到亥时,见一华衣少年翩翩穿墙而来。何岫飞身而起,从上而下将他一把按在地上,“你便是那恶鬼?”   蒋仪安由他按着,慌里慌张的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何岫哪里肯信,“你来此作甚?”。   “我来助郎君一臂之力啊”。蒋仪安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讨好的说道。   何岫捏住他的后颈,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你同那恶鬼是同类,如何肯来助我?”   蒋仪安委屈的抱怨,“我虽然品性有瑕,却也恨这等毁人清白的龌龊事。”见何岫面色松动,趁机又道:“我知那恶鬼的身份。”   何岫眼珠转到蒋仪安脸上,黑耀耀明亮的摄人。蒋仪安看的失神的空挡,斥道:“发什么呆,说。”   蒋仪安定了定神,“那恶鬼非真鬼。名叫马大,实在是个游手好闲之徒,性淫,最喜貌美女子。一次辱了一户的小娘子,累的小娘子自尽。被小娘子的父兄抓住大卸八块投了河。哪料不下几日,又活了。”   何岫眼珠一转,饶有兴致的挑起了眉眼,“你是说这恶棍会藏魂之术?”藏魂之术是一项禁术,修习这等法术的人能将魂魄藏入一特殊的罐中,只肉身行走世间。即便肉身受伤,身死,只要魂魄藏的好,几日便可恢复如初。   蒋仪安笑嘻嘻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坛子,讨好道:“那沈家积善之家,我这般身份靠近不得。远远的瞧着您往这边来,便立刻替您打探消息去了。”他把那坛子往何岫手边递了递,“得了那恶棍藏魂的坛子,便紧赶着来报您。”   何岫掂了掂手里的坛子,悠哉饮了一口酒,“好处我是不会与你的。”   蒋仪安赌誓道:“我以诚追随郎君,又岂是图那几分好处。”见何岫拿眼尾斜他,蒋仪安心里一跳,又嚅嗫道:“郎君既然知我是厉鬼,想必也知道若是无魂可食,必然会虚弱而亡。求郎君,许我将那恶棍的生魂吃了……”   何岫疑惑道:“你既然已经得了坛子,便将那厮的魂揪出来吃了便是,何必送来予我?”   蒋仪安小脸儿郑重,“我真心想要追随郎君,无郎君的许可,岂敢随意处置?”   这是表忠心?何岫上上下下打量着蒋仪安。同一般厉鬼不同,蒋仪安浑身上下丝毫没有阴霾戾气,又才修出了实体,瞧着同一般的市井少年无异。更兼面容干净,表情纯良,一双鹿眼湿漉漉水淋淋。蒋仪安被何岫审视的目光盯的后背发麻,浑身燥热,倘若这一具壳子是肉身凡胎恐怕早已经如同煮熟的红虾子一般了。正在窘迫的当口,忽然何岫爽朗的一笑。犹如清风过云,露出皎皎的月华一般,令蒋仪安心神晃动,移不开双眼。   何岫将酒盏往他怀里一塞,“成交。”   如此一来,“捉鬼”这样的事根本就不用何岫出手了。那个假恶鬼当然是斗不过蒋仪安这个真厉鬼。辅一现身就被蒋仪安拍在了当场,哀嚎哭求不已。   何岫自找那袁石交差,讨了那两锭金揣进怀中。   蒋仪安喜滋滋的抱着坛子流口水,“郎君,那壳子给你换了金,这坛子里的生魂可就归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尴尬的说。感觉自己一直在自说自话……。 第6章 第 6 章   待何岫回到沈家已经是隔天卯时,正遇见沈家全家忙着收拾行囊出门。他谎称喝多了,过了宵禁时间,便在外过了一夜。巧枝沈不疑有他,只告诉何岫进去同他母亲问安。   何岫一路同巧枝沈家的小徒弟打过招呼,晃晃荡荡进了内宅。胡娘子正在指挥纸婢子收拾东西。何岫将那两稞金锭子往胡娘子的柜子上随意一撂,自己不以为然的翘着二郎腿躺在软榻上,抱着一碟子酥炸馓子,嚼的咯嘣咯嘣响。胡娘子看见金子,遂追问由来。何岫便将袁家的事情挑重点讲了。胡娘子将金子收入柜中,“这流浪人间的个把小鬼收了也就收了,只是这人再恶,也毕竟是凡世中人,自有生死薄记着,十殿阎罗管着,再不济也还有人世的那些官吏,你我妖精无权处置。”   何岫安慰她道:“那马大尸身被袁家送了官,对外只说是夜半入门调戏袁家小娘子被袁家人失手打死。那厮做恶无数,这一次死透了,不知道多少人开心,只会暗地里赞我干的好。况且三魂七魄都被蒋仪安做了干粮一齐吞了,入不得阴司,酆都又怎么会知道。阿娘你就放心吧。”   胡娘子依旧忧心忡忡,絮絮叨叨的同何岫交代诸多,“眼看又要到中元,鬼门大开,那起子人无事都要找事抓几个魂回去消磨,你单捡这个时候生事……。若是不小心沾了酆都那帮子缠人精的边儿,日后难有清静的时候。”扭身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神游天外的表情,嗔怪的一把夺过碟子,“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何岫将碟子又拿回来,“你若是不放心我,将我拴在屋子里就好了。”   胡娘子恨铁不成钢的在他脑袋上戳了两下,“什么时候把我气死了,我也就解脱了。”又哭道:“从来就不让我省心。我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   何岫叹息了一声,放下碟子,舔着脸往他阿娘身上猴儿,“狐娘莫哭,哭肿了眼睛可就不美了。”何岫素自携带一股谪仙气质,偶尔撒起娇来,就如同常年的冰山化作了一湾春水,阴润着五脏六腑般的熨帖舒坦。胡娘子从来都吃他这一套。此时虽然依旧红着眼睛,可是面色已经和缓了。何岫趁机又说:“狐娘,我已经不是小孩了,这些年何曾真得让你担忧过?”见胡娘子依旧抿着嘴,又指天指地的发誓,“我保证。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让我老实呆着,我就绝对不出房门半步。狐娘就只管放心吧。”   虽然知道何岫从来都是说一套做一套,胡娘子依旧被他这一番哄的开开心心,笑容满面的出了门,挽着巧枝沈上了车。   据说我朝建有大大小小的莲华圣殿七七四十九处,处处都是皇家道观的规格,故章县外素柏峰上的这一所也不例外。不出意外的秉承了上宫仙居的恢弘大气,琼楼玉宇,金碧辉煌。远远便可见仙宫所在的山峰之上紫气缭绕,诵经声祈祷声相交成韵。从山脚到山顶凿了近万级台阶,每隔九十九级便绘一朵莲华。山门用巨石雕刻而成,云纹飘渺,莲花高洁,栩栩如生。入山门往内走不远处的大殿前凿一池,引清泉水灌注,池内满种白荷。池边竖一石牌,上书“前世今生”四个大字。每年上巳节都有信男女驻足此池边,往这前世今生池双双同时各扔出一枚铜板板,以求生生世世相爱相守。   待沈家一行人行到莲华宫所在的山脚下时,已经是七月十四的午时。何岫伏在马车里,掀开帘子往外望,目光顺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往上,瞧着那紫气缭绕的金顶,道:“阿娘,你确定这次还能护得住我?”   胡娘子拿帕子擦了擦他额上的冷汗,柔声说:“阿娘早查过了,这莲华宫内的仙气加上沈家几代的善泽,必然能庇护你安稳度过今夜。”   何岫此刻苍白着一张脸,却依旧挂着不以为然的笑容,“百年了,年年有此一遭。”他勾唇一笑,风华绝代,“阿娘何不由了我去。我也想瞧瞧,这一缕魂魄到底能去哪里。”   胡娘子闻言,一张俏脸比手上的绢帕还要苍白。她张了张嘴,虚弱的一笑,“岫郎莫要浑说,你若是走了,让阿娘我日后……”终究是说不出旁的话来,只伸手轻轻抱住何岫的双肩。   何岫就势往她怀里一滚,将头埋在她臂弯里,不让她看见自己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瓮声瓮气的说:“阿娘莫要难过,我自然要好好的活着。”   交了香油钱,进了山门。仰头可见梁檐之上五脊六兽肃穆排列,远眺可见柱廊之上游龙张牙舞爪。不知是不是胡娘子说所的原因,何岫竟然真的觉得那撕心裂肺的疼减轻了不少。他又恢复了往日里倜傥风流的做派,一双眼也不安分的四下乱转。胡娘子知他性情,安抚道:“殿内人多,岫郎莫要乱跑,权且安生几日。若是犯了症,怕是会惊骇住那些凡人。”   何岫做了一个了然的手势,脚底下却不肯闲着,就要往那人多的地方去。胡娘子拉住他,好言好语又许了许多好处,到底哄的他往预先定好的房内休息。   这道观为居士准备的客房,分为上中下三等。莲华宫自诩世外门派,对外秉承“一视同仁”的做派。这上中下三等客房,按顺序先到先得。可惜,实际并非如此。高门大户权贵之家总有法子从分房的道长哪里得到上房,贩夫走卒就算是有钱也只能蜗居在下等客房。巧枝沈这一次拿出不少的银钱,加之胡娘子的助力才为全家得了两间中房,一间下房。巧枝沈同胡娘子占了一间中房。沈广生同何岫一番推让,到底挣不过何岫,带着刘氏去住了中等客房,何岫自去住那下等客房。   这道观之内的道士都是一些凡夫俗子,念念经哄哄那些凡人还行,胡娘子这般道行的大妖精根本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只是在这被紫气庇护的道观之内,那些纸替身还是需谨慎使用。胡娘子思虑过后,决定收起妖法,只亲自陪着巧枝沈祭祀祭拜。临行前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何岫一遍,何岫随意答应着,将她打发出去,图耳根清静。   他在房内随意翻了几本书,无非是道家那些修身养性之法。何岫看了几页就不耐烦起来,偏又答应了胡娘子不能外出,于是便端了一碟子干果,坐在窗口瞧风景。   这下等客房人员复杂,贩夫走卒之辈皆居住于此。若说客房外的景致,同其他两等并不相差多少。园子里花木繁茂,堆石砌山。引流水入院汇成一池,池上廊桥曲径蜿蜒,池水清澈见底,池底铺五色卵石,池中种荷养鱼,引得不少爱鱼的鸟儿驻足池中嬉戏觅食,且并不怕人。何岫便拿手中的果子朝那池子里逗弄鱼鸟做乐。   何岫虽然故意遮挡了面容,然而那一身的气度,只坐在窗口片刻便引起了不少女娘的关注。她们或居住在隔壁附近,或路过,或特意前来,拿银钱贿赂了引领居士入住的小道士,而后便知晓那一处是故章巧枝沈家岫小郎的屋子。从前若说故章沈家,人首先想到的便是巧枝沈的一手化枯枝为神奇的技艺;如今说故章沈家,人便会提那巧枝沈家的继子容颜昳丽,气度不凡。于是,何岫的窗前,一会儿有人找帕子,一会儿有人找头花,有大胆的便借机同何岫聊上几句,还有趁机提出要替何岫换屋子的。胆子小的便只能恨恨的瞧着何岫同旁人和颜悦色的说话,躲在暗处绞着帕子,偷偷的打量。   狐妖一族天生的美貌,以美貌为荣,亦爱美人。何岫仗着自己容颜昳丽,风神潇潇,百余年间常被不同的人以各种方式不求回报的爱慕。见惯了种种痴情倾慕的姿态,对这些小娘子的扭扭妮妮的表情,欲言又止的言语便颇不以为然。又见这些人大多不过平头正脸,容貌体态出众者甚少,故而也并不上心。只是无事消遣,借着搭话打发时间而已。   两下正欢的时候,远见一个青衣小道士穿廊过柱而来,见到何岫施礼问道:“敢问郎君可是故章何岫?”   “正是。”   “饵轩院的沈居士,请贫道邀您过去聚谈。”说罢,送上一布袋,再问就概不知晓了。   饵轩院便是沈广生夫妻住的院子。何岫打开布袋,里面装的竟然是一件女人的肚兜。   他摸着下巴,饶有兴致的挑起了眉头。手中的这一方肚兜,用红艳艳的绸缎制成,用浅绿的丝线锁边,月白夹粉配浓绿的丝线绣了俏生生两只并蒂莲。做工细致,女红精巧,更有女子身上的幽香隐隐飘出。何岫凑上鼻子闻了一闻,捂住隐隐做疼的胸口呵呵一笑。小嫂嫂送贴身肚兜给小叔叔,这种辛辣刺激又别具风韵的事情,他自问还从来没遇见过。 第7章 第 7 章   相传每年七月,地狱大门开放一个月,所有的无主孤魂全从阴间出来,到阳间接受世人供养。而七月半这一日又是三官中的地官生日。据说这地官既是清虚大帝,乃是上清境的真神,由元洞混灵之气和极黄之精幻化结成,总主五帝五岳诸地神仙。每逢七月十五日,即来人间,校戒罪福,为人赦罪。   我朝道教盛行,其中又以莲华宫为众教派之首,被封为国教。故而七月十五这一日,莲华宫中的祭祀赎罪活动总是当地最盛大至极的。   何岫出门的时候,天色已暗。那些诵经普度众鬼,期使获得地官赦罪的祭祀以及放焰口的活动早已完了。信男女们正纷纷聚在水边放灯。大殿前的前世今生池被誉为圣池,遍种白荷,并不许他人随意放灯。故而各个院子里的流水之中,便成了那些荷花状的"水旱灯"的世界。流水穿廊过洞,围绕各个宫殿楼宇。行走在宫阁之间,一路仿佛踏着莲花而行。   按传说,水灯是为了给那些冤死鬼引路的。灯灭了,水灯也就完成了把冤魂引过奈何桥的任务。何岫嗤之一笑。从地府出来的无主孤魂自然有地府律条约束,鬼差鬼卒指引,时辰到了自然要归入酆都。而那些浪荡阳世的孤魂野鬼若是有幸得以被鬼差引入酆都也就罢了,若是不幸被遗在人间,多半是魂飞魄散一条途径。能存在世间的幽魂,断无柔弱等闲需要救助之辈,各个藏着本事,混入人群就如同滴水入海。在人间混的风生水起,又怎么肯入那轮回受那苦楚?遑论像蒋仪安一般的厉鬼,鬼差仙官尚且不能降服,又岂是这几盏莲花灯能引渡的了的?   刘氏正对窗梳妆,瞧见何岫进来,忙将手中的玉簪插入鬓中,遥遥的起身施礼,款款一笑,“叔叔来的不巧,郎君陪父母亲去大殿前听经,并不在此。”   他回礼罢了,勾唇一笑,“既然阿兄去听经,嫂嫂为何独自在此?”   何岫一身红衣,行动间出尘脱俗,一派谪仙气度。刘氏被他这一笑晃的心旌摇曳,面上一红,“家翁家婆怜妾身体不适,故而许妾不必陪同前往。”   何岫兀自走进屋来,随意打量屋内装饰。竹床卧榻案几屋内陈列摆设皆比下等房精致。几上放了一面铜镜,铜镜前除了梳妆盒子,另摆一幼白色瓷瓶。瓶中静静的养着两只莲花,一白一红,开的正盛,煞是好看。何岫以手佛弄莲花,思及那肚兜,又收手调笑道:“嫂嫂这案头莲花,可是传说中的并蒂?”   刘氏捂嘴一笑,“叔叔瞧好了,这莲花不过是寻常的两只。传说那并蒂莲足有千瓣,是花中珍品,非寻常轻易能得的瑞莲。”   何岫从鼻中哼笑了一声,伸手从怀里掏出那红肚兜,慢条斯理的抖开来,一边抚摸把玩一边笑语,“我看可未必。”   刘氏脸色大变,“妾的肚兜如何在叔叔手中?”   肚兜上幽香浓郁,何岫忍不住又放在鼻下深深嗅了一口,“嫂嫂送与我的东西,难道竟然忘了?”   亏的是何岫这般的风貌,将这般轻狂模样做的丝毫不猥琐龌龊,只让人觉得风流无限。刘氏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压低了声音问道:“叔叔休要胡说,我如何会送贴身衣物予你?”   何岫见惯了美人恼羞成怒,轻轻一笑,语调油滑的反问:“这正是岫想问嫂嫂的。”   二人正为此事在言语上扯来扯去,忽然听见窗外有一人带着惊喜欢畅的语气边跑边喊:“娘子,娘子,快出来看放莲灯。”   是沈广生。   刘氏脸色大变,心上一急,扑上来就要夺何岫手中的肚兜。何岫下意识的躲闪,刘氏扑了一个空,绣履踩到何岫的木屐上,脚底一个不稳,正扑进他怀里。下意识得就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拽的何岫微微弯下腰来。虽然已是夜里,然而天气依旧炎热,何岫贪凉,裸身只穿了一件大红圆领抱衫,故意将领口打开,松松散散的半系腰带,露出胸膛。刘氏一把扯住何岫敞开的领口,何岫又微微弯腰俯就,恰如一个投怀送抱的姿态。刘氏心中大惊,慌忙就要往外推何岫,那知道脚底下又一个趔趄,手掌抓紧,正将那衣衫撕了个大开,露出了精壮的窄腰,一身均匀的肌肉。   沈广生若是此时进门,便会看见何岫衣衫不整,肌肤大敞,手中拿着刘氏的肚兜。而刘氏就在何岫胸前,二人犹如半抱。   何岫原以为刘氏是算好了沈广生不在,邀他前来。故而并未想到二人会被撞破。若是沈广生此时闯进来,哎呀呀,何岫想都不敢想,暗叫:惨!正想施展一个抽身的法术离开这里。突然闻见外面众人一声欢呼,紧接着欢呼声骤熄。一声鼓响,“咚”一声,宛如敲在了何岫的心尖上。胸口犹如被千万斤的巨石碾压,他疼的躬下身来,双手在胸前抓挠。又四声鼓响,“咚咚咚咚”四声相连,几乎是震散了何岫三魂七魄。他只觉得魂魄似乎抓不住肉身,就要顺着这声声鼓点飘散离去。连着九声鼓点密集的传来,何岫已经维持不住人形了。他意识涣散的后悔:真是不该不听狐娘的话。若是呆在房间里,许便不会如此。眼看沈广生就要进来了,何岫觉得腰身一紧,“抓紧了”。何岫还未来得及看清是谁,眼前一晃,转瞬就消失在刘氏的眼前。   沈广生辅一进门就看见刘氏怔怔的呆坐在地上,忍不住嗔怪,“虽然还是炎夏,这山中还是寒凉,娘子怀了身子,怎好就这般坐在地上。”   刘氏手里拿着那鲜亮的红色肚兜,看见沈广生,急急的说:“才刚叔叔在此……”   “岫郎来了。你没告诉他我陪父母亲听经去了?”   “阿郎你听我说啊”刘氏急忙忙的揪住他的衣襟,“叔叔才来我说你陪父母亲听经他问我为何不去我说身体不适他他……”终究是不好讲何岫拿了她的肚兜,刘氏磕巴了一下,“他突然变成一只狐狸又变成人似是痛苦不堪就突然消失了!”见沈广生一脸的茫然,又急忙忙解释道:“就是他来此我说你陪父母听经他问我为何不去我说身体不适他又说并蒂莲我说不是他又……”到底还是顿了一下,又说:“他疼的在地上打滚然后变成狐狸又变成人就突然消失了。阿郎你听明白没有?”   沈广生一头雾水的看着他娘子,什么奇奇怪怪狐狸人突然消失的,以为她睡魇了,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额头哄道:“明白了明白了,消失就消失吧。”他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外衫披在刘氏身上,小心的拉着她往大殿的方向走,“你快点随我来啊,道长们今年在那个池子里放了一个巨大的莲华灯,好看的紧。咱们今年来的巧,往年从来没有过。我扶着你快点走,晚了就错过精彩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日一直在看书,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尤其是明清小说中,男风,男色,是很常见的,而且很多官宦有钱人,多有几个暖床的小厮。甚至出了一本歌颂纯爱的《品花宝鉴》。   我一度怀疑,中国封建社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男女相爱,叫私相授受,是要被唾弃的。有夫之妇或者有夫之妇之间,更是不要提,简直是洪水猛兽,见一桩定然要剐一双。男男相爱,反而大大方方的写出来。甚至炫耀是炫耀的写出来。   难道是因为古人这种男女之间任何不以生孩子为目的的男女交往都被定义为犯罪了,导致男女不能恋爱,必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男人都找男人谈恋爱了?不对,还有□□,男人还可以跟□□恋爱。   艾玛,中国古代到底是个多妖孽的社会啊?!畸形! 第8章 第 8 章   何岫周身宛如凌迟一般的疼痛。他集中不了法力,真身时隐时现。偏在这个时候发了症,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回那下院的。蒋仪安将他一只胳膊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扶着他的腰在人群中走的跌跌撞撞。好在一路上行人接踵摩肩,无人注意他们。蒋仪安找了一条僻静的小路,扶着踉踉跄跄的何岫一路走上去,遇着一方巨石,便将他藏身于后。   何岫捏住他的手,“去叫我阿娘。”   蒋仪安目光深沉,不说应也不说不应。何岫往他身上攀了攀,手上汗水涂在蒋仪安脖子上,带来湿热的躁动。蒋仪安弯下身子,回了他一个他深吻。何岫根本无力反抗,他喘着气,媚眼如丝,“郎君现在没心情抱你,去叫我阿娘来。”   蒋仪安两只手臂紧紧抱着何岫,目光定定的看着何岫苍白的脸。何岫疼的撕心裂肺,却依旧对他挤出一个微笑来。仿佛触动了什么开关,蒋仪安怔怔的眼睛眨了一下。他低下头,将鼻子埋在何岫的脖子上,深深嗅了一口气,“等着我。”说完便消失在当场。   何岫浑身无力的瘫在地上,比起疼更多的是后怕。蒋仪安是厉鬼,以食魂为生。这个时候,若是蒋仪安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动摇,他何岫就真是不复存在于六界之中了。   那催命一般的鼓声已经敲到了六六三十六下连声,“咚咚咚……”一声连一声,每响一声,何岫生魂就震荡不已。他疼的支撑不住,就想,算了算了,我这半妖苟活于世百年,今日若是挺不住就此去了,也算是值了。鼓声敲到了七七四十九下连声。何岫魂魄已经从肉体中飞升出来,他抓住自己的肉身,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的想:只可惜狐娘生我至今日日夜夜为我担惊受怕,没有享一日的清闲安乐。我若是去了。巧枝沈是个好人,并不忌讳狐娘的身份,她在这沈家许就能安稳的过那么个几十年。何岫转念又想到胡娘子正在大殿前,为了借沈家的福泽给自己安魂甚至不惜以自身的修为同这道家的紫气相抵。鼓声敲到六十下的时候,何岫突然看到眼前有条条黑影蹒跚飘过,竟然是一只只鬼魂。何岫猛然想到,这莫非是哪一位法术高深之人在招世间的所有孤魂?何岫思绪突然清晰起来。一一,二二,三三……如今定然敲的是八八六十四下连声,接下来必然是九九八十一下。九九八十一?九九归一。八十一是最后一声,自己若是挺过了这最后一声,那么自己便可以不用死了。   何岫心中顿时充满了信心跟力量,他奋力的将自己的三魂七魄重新挤回肉身之中,调用了全身十成的法力来抵抗这召唤的鼓声。六十二,六十三,六十四……何岫心道,就算是今日度过去了,魂魄怕也受了损,狐娘定然又有一场好哭。七十二,七十三,七十四……。最怕狐娘的眼泪了,没完没了,边哭边絮叨。完了完了,自己半年之内耳根子都不会清静了。   八十,八十一。鼓声骤然而歇。何岫的魂魄在肉体中轻轻颤抖了几瞬便渐渐的安稳了下来。他一身的大汗,浑身犹如水洗。何岫昏睡前,还在想,经过这一遭,一定会被狐娘絮烦死。自己恢复过来,定然要找一个地方远远的躲了,待狐娘忘了今日再回来见她。   何岫被一阵低声啜泣吵醒了。   他动了动手指,浑身酸疼难忍,乏力的无法张开眼睛。那催命的鼓声已经停了,他耳中充斥着山间流动的风声,远处道士的诵经声,带着异域风情的琴音以及信男信女的祈祷声欢笑声……。夹在在其中的啜泣声就在他身边不远处,哭的他心烦意乱。   何岫一度以为自己清醒了,起了身,绕着那巨石寻找哭泣声的来源。却无论如何也转不出这巨石的阻挡,他似乎入了那九曲黄河阵中。在无数的生死机关,惑仙丹,闭仙诀之间疲于奔命。何岫在幻梦中逃的莫名,忍不住大吼:‘我一个半妖,那个混蛋非要用这诛仙的大阵困我?’这一吼恍如洪钟大吕惊天一响,何岫的手指一抽,神智倏忽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他终于缓慢的张开眼睛。眼前依旧一片黑暗,想来自己睡了没有多久。他阖目积蓄了一会力量,才冲着那哭泣的方向道:“烦死了,还能不能让人睡一会儿了?”   那哭泣声戛然而止。过了稍息,一个沙哑的声音从石头的另一面传来,冷厉的问道:“何人在此?”   何岫不能动弹分毫,又养了几分力气,才又虚弱的说:“我乃石中精怪。你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全都涂到了我身上,我正想问你是何人。”   那人闻言轻轻一笑,清脆悦耳,如琅嬛玉碎,“你这人倒是有趣。”   何岫听他不哭了,便再懒得同他答话,只安心闭眼养神。隔了不知多久,久的何岫又将入睡着的时候,那人突然又凉声道:“你在此处多久了?”   何岫陡然被惊醒,气急败坏的回道:“一觉还未睡成,被你吵醒两回了。”   那声音一愣,又问:“你为何在此睡觉?”   何岫反问,“你为何在此哭个没完?”   那人似是被问到了痛处,沉默了半晌,突然敲着石头,唱念道:“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何岫不屑的嗤笑了一声。他继承了他母亲狐妖一族的美貌容颜,风神异质,举止风流。面如桃瓣,目若秋波。怒时而若笑,即视而有情。从生来便常被人爱慕。游历世间几十年,常在那勾栏酒肆,灯红酒绿胭脂温柔乡间厮混,见惯了这世间种种的薄情寡性之人,痴男怨女之恨,便更是不把情爱放在心上。胡娘子怜他身体羸弱,对他又素来娇惯,约束甚少。久而久之,养成了何岫任性薄情的性子。他面上知情知趣,最喜处处留情,对美人儿的投怀送抱来者不拒;内里薄情薄幸,常常逗引的那些人儿即便已被弃之如敝履,对他依然痴情不改。可谓,情浓时海誓山盟,情了时去如清风。正是那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之人。   “有歌云:‘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那人苦笑一声,“果然,都不能明白我心……。”   何岫不耐听这般唧唧歪歪愁情苦爱的调调,“若我说,既然那人无心,你便休弃了又如何?纠缠无益,只会于你二人徒增烦恼。”   那人陡然提高了声调,怒道:“谁说他对我无心?你又如何知道他不是心仪于我?”   何岫没有力气同他争论,告饶道:“好好好,她心属于君心悦于君。”见那人只喘气不出声,又嗤道:“既是如此,君又为何在此哀怨求不得之苦?”   那人隔了许久才又回答:“其中缘由我不能对你道来。原本是他负我,最终却是我负他。”   何岫昏昏沉沉耳边嗡嗡作响,没听清到底谁负谁,也不想弄明白。只希望这人快点离开,好让他能清静片刻。“她负你,你便取回来;你负她,便还回去。期期艾艾哭哭啼啼的真不似个汉子。”   那人闻言,先是一静,片刻又朗声大笑起来,“你说的对,自怨自艾本来无用。我合该再接再厉,亲力亲为的将两下相欠的补偿了。”   何岫说了半天的话,气力已经临近于无,“既然如此,那你便快去寻她,莫要在此处吵我。……”模糊听见脚步悉索,有一人从巨石那一边绕过来。何岫迷迷糊糊的皱了皱眉头,心道:这人气息实在讨厌,难怪他心仪的人不欢喜他。   何岫连张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依稀觉察到有人靠近了他,又似是听见那人的声音就在耳畔,“怎么是这般模样?”一只微凉的手搭在何岫腕上,似是要探他脉息。   何岫为妖的警觉还在,凭借心头的一丝顽力,反手握住那人的手腕,目光涣散,色厉内荏的威胁道:“休要以为我如此形容就奈何不了你。”   那人轻而易举的挣开何岫的手,又一把捏住何岫的命门,“你叫什么名字?”   何岫疼的皱起眉头,丝毫无力反抗,“无、可、奉告。”   那人不以为忤,轻轻笑了一声,“这般形容还能逞强。”一股冰凉霸道的内息顺着何岫的奇经八脉进入了他的体内,何岫虚弱无力,勉强挣了挣,不耐的动了动眼珠儿。好在那内息只大略的转了一圈就收了回去,那人笑道:“难怪……。”   何岫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扶起来了,靠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先前那只钳住他命门的手轻轻拂开他沾在面上的湿乱的头发,“可有去处,我差人送你回去养着。”   何岫想起动不动就大惊小怪哭哭啼啼的胡娘子就一阵心烦,遂言道:“休要管我。”   那人似是微怒,“不识好歹……。”   何岫昏迷前嘴里嘟囔着,“你这个为情所困哭哭啼啼的衰人,比我强不了多少……”话音一字小过一字,也不知道那人听见多少。 第9章 第 9 章   何岫再次醒来,还是被一阵阵的低声哭泣吵醒的。   他忍不住哀嚎了一声,“有完没完了?”而后,突然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猛的警醒,一眼看见自己头顶上素白绢丝的帷帐,以及帷帐旁纯金的香球。有人低声的啜泣,另有一人说话的声音低沉温厚。周遭的气泽浓郁凌厉,何岫一个激灵从榻上坐起身来,起的猛了,忽而一阵头晕,又倒回了榻上。   听见了声响,门外便不再交谈。啜泣的人似乎已经渐渐走远,那温厚的声音朗声笑语道:“好巧不巧,竟然此时醒了。”何岫看见一位中年男人穿过屏风缓缓走进来,长须浓密,身形清癯消瘦。头戴卷梁冠,身着月白色袍服,大袖曳地,手握麈尾,很有魏晋的风范。见到何岫,未语先笑,“醒的到快,不过睡了两天。”又拍掌唤人。不多时便有青衣总角的小道士陆陆续续的进来出去,送来换洗的衣物用具,并茶点瓜果。   何岫一见小道士,心知自己必然还是身在莲华宫中。又四下仔细打量,屋内摆设清简素雅,然任一物品无不精致,想来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这是哪里?”   这人气韵贵不可言,语气却和蔼近人,“这里是故章宫中为贫道辟出的居所。”   何岫心中似是明白,“你是何人?”   “贫道道号云澜。”   莲华宫的开山师祖之一,地位最高最尊贵的云字辈弟子之首,又是当朝的国师。他如何会在故章这个小地方?这样的话只能想却是不能问,何岫只得将满心的疑虑放下。恰好小道士将一方温热的毛巾递过来,何岫将目光从几案上那一只洁白如猪膏的白玉瓶子上收回来,接过来擦了一把脸,不确定的问:“是你救了我?”那时他神智不清,又累又虚,丝毫没有看清岩石另一边人的脸。   云澜点头笑言:“正是。”随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将那盒子打开,里面静静的躺着两颗红色的药丸,“那回魂鼓声极其的刚猛霸道,你魂魄已经受损,若是不能好生将养,只怕很难长命。这仙药可助你定魂稳魄。”说话间将盒子放入何岫手中,“第一丸你昏迷时已经喂你吃下,第二丸一年后服用,第三丸需要再待三年。可保你一生不再受寄魂动荡的苦楚。”   何岫将药丸放在鼻子下面,觉得这味道颇为熟悉。他吸了吸鼻子。   云澜静静的看着他,“你年岁不大,修为浅薄,这一遭伤的不轻。只管安心在我这里养着,待大愈了再另作打算。”   何岫转着眼珠儿想了想。按狐娘那素来的性格,见他这般形容只怕不是哭一场闹一场能了的。况且自己这次犯病又被个凡人看见了,只怕经过这一遭,自己几年之内都休想再离开她身边半步。这般想来还是呆在云澜这里安妥,他点了点头又道:“如此就有劳道长再帮我圆一个谎了。”   何岫心中清楚云澜想必将自己来历都摸的一清二楚了,遂也不隐瞒他,只将自己被刘氏看见真身的情景一五一十的说了。云澜笑道:“早有弟子报过此事,已经被我告诫过了。你不必担心。”   何岫方才明白,他醒来时那哭泣的声音原来是看守饵轩院的小道士。   中元已过,山上的信男信女已经陆续下山。山中静谧,夜晚明月山头相照,更衬得山上密林黝黑,杳杳钟声仿佛敲在心头一般。静谧的只能听见虫鸣鸟啼。何岫吃饱喝足,身体无碍,见门外伺候的小道士眉目清秀可人,便依在门边逗他说话。哪知道小道士就似天聋地哑一般,任何岫百般的询问挑逗,就是低头垂目不声不响。   何岫气急反笑,勾起小道士的下巴,“原来你睡着了?看我不告诉云澜道长治你的罪。”   小道士慌回语道:“居士休要胡说,小道职责在此,怎会瞌睡。”   何岫喜他声音悦耳,遂和颜悦色道:“你既没睡着,为何不肯理我?”   何岫怒极而笑,便似含情,更何况是真心而笑。小道士红了脸,“宫中规矩如此,还请居士谅解则个。”原来宫中规矩森严,弟子走路需静悄无声,彼此见面只依辈分行礼,更是绝对无闲聊交谈者。小道士说完便再也不肯同何岫说话了,何岫百无聊赖只得趴在窗棱上发呆。正巧一只蚱蜢从窗台飞过,何岫眼尖,略施小术将那虫儿逮了,又从帷幔上扯了根线头,将那小虫拴在手指上玩儿。   玩的正在兴头上,忽听门外轻轻一声响,依稀听见那小道士惊呼了一声。何岫抻着脖子问道:“润霃?”   半晌无人应声,何岫吸了吸鼻子,突然笑了起来。   果然,不一会儿,润霃手脚僵硬的从门外走了进来,顺手关了门。见何岫半靠在窗棱边上,食指上拴了一只蚱蜢,不由也笑了,“你这没心没肺的人儿,害得我白白担心。”   何岫懒洋洋的逗弄着手里的虫儿,“去去去。不敢劳您担心。”   寄生在小道士润霃身上的蒋仪安凑到何岫身边,撅起嘴巴,“那日我一离开就被山上的道士追着赶着,未来得及找你阿娘救你。我亦是身不由己,你何必见面就赶人?”   何岫提着蒋仪安的后颈将他拎远。他根本未指望几面之缘的蒋仪安能回去救他,况且自己如今无事,也并不在意他到底什么原因未回去,只揪着他话里的错处狭促的说:“你早就不是人了。”   蒋仪安见何岫并未生气,如释重负的往他的腿上一躺,也不管何岫愿意与否。   “你不赶着逃命,却来找作甚?”   蒋仪安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可恨那回魂鼓声太过生猛,我进的来出不去。”   何岫一怔,“你也听的见那回魂鼓声?”   蒋仪安白了何岫一眼,“全六界的鬼没有不被回魂鼓召唤的。”   无视何岫沉思的表情,蒋仪安犹自说道:“道行浅薄的孤魂野鬼都被鼓声击碎,没被击碎的便被招回酆都排册待入轮回。”   何岫从前只道自己是半妖之体,所以灵肉不一,每年要受一次剥魂离魄之苦。想不到,这苦并不是原本就应该受的。他想起云澜,忽然就没那么重的感激了。蒋仪安露齿一笑,一排洁白的小牙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岫郎,我冒着这么大的险来见你,你感动不感动?”   何岫心情不怎么佳。这厮被回魂鼓召唤,进的来出不去,不得已才躲到何岫这里来。得了大便宜还卖乖,这一副样子……何岫筋起鼻子,简直容他自己如出一辙的讨厌。   蒋仪安舔着脸,讪笑,“我可早就投诚于你了,你不能不管我。”   他同这厮萍水相逢,可不觉得他会对自己有多大的深情。何岫盯着小道士润霃那眉清目秀的小脸儿,突然笑道:“何岫身无长物,即便是全盛时期也帮不上你。”   蒋仪安揪住他的袖子,“只要你……”   何岫一抬手打断他,“我同云澜道长不过萍水相逢,帮不上你。”   蒋仪安笑的狡黠,“若说交情,你同那牛鼻子确实没有。若说是亲情恐怕匪浅。”见何岫警惕的看着自己,蒋仪安谄媚的笑道:“岫郎且听我细细道来。”   作者有话要说:   好几天没更新了,其实都写完了,只是没有更新的动力。有时候我想,算拉,放弃拉。可是,又不甘心啊,我还有好几个故事没写出来呢。 第10章 第 10 章   再说,巧枝沈家这边。刘氏将事情一五一十的同沈广生讲了,偏沈广生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她没办法提肚兜的事情,便叫沈广生去找饵轩院的小道士作证,“道长终日看着那饵轩院,定然是能看见他往我们这边来了。”   沈广生扭不过她,只好亲自去问看院子的小道士。小道士一听沈广生的描述立刻说道:“沈郎君说的可是哪位红衣潋滟的何郎君?”   小道士承认了,沈广生心里沉了底儿,慌里慌张的告诉了巧枝沈。巧枝沈心里“咯噔”一声,心道:娘子是狐仙,她所生的孩儿自然也是狐狸。只是该如何同儿子媳妇解释?他犯了难,便将此事告知了胡娘子。胡娘子夜半准时到下房去守着何岫,哪知道潜进去却看不见人影,只道他又耽于玩乐跑了出去。正是又忧又气的时候,一听巧枝沈的描述,知道何岫又犯症,又好巧不巧的被刘氏看见了。她心里将何岫骂了千千万万遍。只恨自己如何生了这样一个色胆大如天的儿子。遂不顾危险唤了纸婢子去将何岫寻来。可是纸婢子寻遍了莲华宫的角角落落都没有找到何岫。她当即就慌了。   巧枝沈见她神情焦虑,遂追问原因。胡娘子半真半假的讲了一遍,巧枝沈也不疑她,便去求莲华宫中的小道士帮忙寻找。足足找了两天一夜,小道士却突然送来了一封信。   胡娘子收到信之后当夜便来到了云澜处。   云澜还是褒衣大袖,却未着冠,头发用一根玉簪束住,看着比寻常里多了一丝的平易近人。“这孩子想来也是同我有缘,不若就在我这里养着,莲华宫中到底是比他处强上一些。”   胡娘子不置可否,只看着何岫憔悴的睡颜出神。云澜以为她不肯,又道:“这孩子半妖之体,这次又受了回魂鼓的伤,若是不养好了,只怕命不久矣。”胡娘子猛的回头,依旧一声不吭,眼中红的吓人,眼泪一行行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   云澜无奈的道:“你若是不肯,……”   “我肯。”胡娘子哑声道:“我修行千年,不过就这么一个孩儿。只要他好,我怎么都是肯的。”   云澜叹息了一声,递过帕子,“这些年你独自带着孩儿,坐实艰辛了。”   胡娘子将并没有接那帕子,使手在脸上胡乱一抹,“多谢国师,妾过的极好。只是我这孩儿自幼体弱多病,这一次多有打扰,妾深表感激,无以为报。”   云澜闻言先是一阵沉默,而后又是一声叹息,“当初,若不是我一时意气,你便不会带着身孕四处奔波……”   胡娘子低吼一声,“住口。”   似是发觉自己失了态,她敛了情绪,笼了笼头发,又是那个端庄高傲的样子,“休要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梅洛,我知你至今依旧怨愤与我。我无法请你原谅我,只求你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云澜目光在烛光下闪耀着柔和的光芒,胡娘子一时间神情有些恍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勾起嘴角,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冷下脸来,“当年你弃我母子出世而去,我便当我那郎君已死,如今却不知道国师所说的补偿是为何因?”   云澜才要回她,突然觉察到一丝阴气。他不由一怒。这几日鬼门大开,难免有孤魂野鬼被回魂鼓声唤来。莲华宫自有一众弟子,专门负责将这些鬼魂缉拿送到酆都玄冥宫,由秦广王发配。阳间鬼魂或对回魂鼓声趋之若鹜,或避之唯恐不及。这一股鬼气却窥他的谈话,连他的禁制都敢闯,实在是胆大包天。他陡然发难,那偷窥的野鬼却也不是简单角色,竟然转瞬就逃的无影无踪了。胡梅洛追出来,连声问发生了什么?   云澜回眸,依旧笑的温和,“无事,梅洛只管回去,过段时日定然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儿。”   何岫眨了眨眼睛,不置可否。   蒋仪安指天指地的道:“若有半点虚假,天打雷劈。”   正说话间,忽然听见半空中一震隆隆作响。什么叫无巧不成书,这就是无巧不成书。蒋仪安才信誓旦旦一番,这边就雷声阵阵。气得他跺脚叉腰咒骂老天。   何岫狞笑着搓手磨掌,“蒋、仪、安。”   蒋仪安吓的拔腿就跑,因为润霃的身躯对于鬼魂来说太过沉重,只跑了两步就被何岫按在地上。蒋仪安从润霃的壳子里跑出来,虚虚的浮在半空,“千真万确,我亲耳听见狐娘同那牛鼻子在一起哭哭啼啼嘀嘀咕咕的。”他又凑近了何岫,神秘兮兮的说道:“哎呦呦,岫郎你要发达了。”   外面又一阵隆隆作响,这一次何岫听准了,并不是什么天雷降罚而是莲华宫中召集弟子的鼓声。想来是找蒋仪安这个厉鬼的。蒋仪安道:“那些牛鼻子奈何不了我,若不是赶来告诉你这些,恐怕还不至于惊动了他们。”他挨近了何岫,鼻子几乎碰到何岫的脸,故意压低了声音,做神情状,“岫郎,你感动不?”   何岫勾唇一笑,就势在他水润冰凉的唇上嘬了一口,“感动,感动的很。你若是害的我被那些道士质疑,我就敢动死你。”   在何岫咬牙切齿的笑容中,蒋仪安溜了。   自从那日醒来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何岫的榻上开始,那叫润霃的小道士一看见何岫就红着脸低着头,越发是不肯同何岫多说一句话。何岫身上的伤好的七七八八,胳膊腿儿更利索了,终日里无所事事,就越发觉得无趣。思及那日蒋仪安说过的话,忍不住开始琢磨云澜。   每日卯时不到,云澜便起床洗漱吃饭完毕。卯时正,弟子便会将各地要处理的文书送到他房间内。他处理事务的时候不介意身旁有人,何岫甚至可以在他身旁高谈阔论,却被告诫不可进食。何岫叼着一根草,在云澜对面对着一本游记移目三行的看了大半天,坐的腿脚发麻,后背生疼,再一抬头,发现云澜至始至终连姿势都未换一个。何岫将那根嚼的稀烂的草从嘴巴里吐出来,端起云澜案上至始至未动分毫的茶盏灌了一大口,又立刻吐了出来,“苦死了。”   云澜依旧对着那一卷批批改改,温和的笑道:“这本就是提神醒脑的草药汤,怎么会好喝。岫郎若是口渴,叫人上茶便是。”   何岫苦的舌头都打卷了,又灌了一盅蜜水儿才缓过劲儿来。便伏在案头观察云澜的一举手一投足。若是说起来,云澜相貌并不出众。五官算是端正,许是久居上位,养尊处优惯了,面孔红润,胜在一身气质清贵,令人望之忘俗。何岫对着一面铜镜,看看云澜,再看看自己。发现自己还是同狐娘相像的地方更多。他心里反反复复的思量来去,可是压在嘴边的那句话总是不好问出口。   云澜对他探究的目光似是毫无察觉,坦然的由他打量。就在何岫在问还是不问之间纠结的时候,云澜突然毫不避讳的道:“在你出生之前,贫道同你母亲曾是一对佳偶。”   何岫这等浪迹红尘的狐狸精哪里听不出其中的端倪来?一阵的唏嘘。饶是狐娘那千娇百媚的狐狸,竟然也有做人的外室的黑历史。那一句‘听说你是我爹?’又生生吞了回去,咽的紧了几乎被唾沫噎住。他压出咳嗽,干巴巴笑了两声。云澜将一盅茶放在他手里,略一迟疑,又道:“我本是世家子,婚姻大事做不得主。当年我同你母亲,唉”云澜叹了一口气,“其中缘由不能对你道来,开始贫道总觉得是她有负于贫道,最后,却终究是贫道负了她。”   何岫一听,确定这人就是那岩石另一面的人。他挣扎着往上坐了坐,云澜见他似是有话要讲,便微微将身子前倾了过来,何岫凑过去,低声笑问道:“这就是道长您躲在那岩石旁哭哭啼啼的原因?”   云澜一愣,似是羞似是恼,目光躲闪,老脸通红,“你浑说什么?我,贫道……怎么会哭哭啼啼?”   何岫低头闷声笑的欢畅,想来以云澜如今的身份必然是不想人窥探他的私下情感。他了然的摆手,“知道知道,我从此都不会再提你说的那些。”   云澜似是欲言又止,此时恰好有客来访,此事便这般放下了。 第11章 第 11 章   巧枝沈家一行人不日就回了故章。刘氏自从山上下来,便一直孕吐的厉害。胡娘子自顾不暇,便将刘氏的母亲焦氏请来一同照看。   闲暇无事,焦氏刘氏母女一边坐在窗边做小衣裳,一边聊闲话。   焦氏劝慰道:“想你那婆母也是个可怜人,只一个独子,又是个不省心的。”要说这个焦氏,虽然是只眼皮子浅的猫头鹰,可到底也不是个大奸大恶的妇人。她先前唯恐巧枝沈将财产分给胡氏母子,故而怂恿了女儿要将何岫赶走。可是计策还未等想好的,就听说何岫大过节的一声不发的走了,过后只捎了一封信来。她又开始同情胡娘子了。加之女儿怀孕了。她想着若是女儿一胎得男,这沈家的家产那可就都是她女儿的了。这样一来,她对何岫又放心了。   刘氏藏着心事,憋了许多天,见母亲提起胡氏母子,又忍不住一五一十的将在山上发生的事情并收到何岫的告别信等事一一告诉了母亲。又心有余悸的说道:“我明明看见他变成狐狸消失了,可是偏没人信我。”   焦氏失笑道:“怀了身子的人是有这般的,时而梦魇了,把那梦中的当了真也是有的。”   刘氏脸涨的通红,“阿娘你到底有没有仔细听?我说的都是真真的。”   焦氏哪里肯信,故作惊愕道:“除你之外还有什么人一同瞧见?”   “怪就怪在此处了。”刘氏气的脸色发青,“先前有一个小道长说看见叔叔往我院子里来了,可是隔天又找他对峙,他又咬死说他根本什么都没看见。”她抚摸着肚子,愤愤的又道:“我又不好将他拿了我肚兜的事情讲出来。”   “哎呦”焦氏一拍巴掌,大笑道:“那不就是了,你的肚兜如何能到小叔叔手里去?”她贴近女儿,“以后这样的梦话可不能胡说,好在郎子是个心大的,若是那稍微小肚鸡肠一点的,硬说你私通小叔叔,你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刘氏那厢又懊恼又憋气,遑且不论。只说何岫被奉为上宾,在云澜的寝房内好吃好喝的呆了自足足十日,就已经活蹦乱跳了。   云澜事务繁忙,早几日前就动身返回了帝都。回都之前对何岫嘱咐道:“你虽然已经痊愈,然而魂魄之伤不同于皮外伤。表面上看起来痊愈了,可那隐在的伤害却不易被察觉。待将那药都吃完了,天下之大,随你哪里。只是如今万事还是需要小心。这法术能不使便莫要使,安安生生的将养几年。千万莫要让人再窥得你半妖的身份,免得授人把柄,害了自己性命。”   胡娘子从小到大的叮嘱何岫的无非也是这样的一番话,何岫听了百年,耳朵都起了茧子。若不是云澜是他的救命恩人,又替他将刘氏面前的那桩事圆平了,他早就撂下脸子了。“岫知道了,道长只管放心吧。”   云澜无奈的看着何岫的脸,“你样貌肖似你母亲”又伤怀道:“若不是你年纪不对,我倒要怀疑你就是我亲生的孩儿了。因此,难免嘱咐的就多了些。”何岫喜云澜温和清贵又细致体贴,心中到也希望有这样一个父亲。连连表示自己对他的话深以为意。云澜迟疑了一下,又问:“你生父是何许人?”   何岫两手一摊,遗憾的道:“我是个遗腹子,自出生就未曾见过生父的面。”   云澜神经突然一松,而后一阵唏嘘,“想来必然是个出众的人。”他盯着何岫的脸,“你母亲这百年来为了你担惊受怕,十分的不容易,你千万莫要再让她担心。”   何岫满口答应,催促道:“道长你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云澜走了,何岫又生龙活虎的在莲华宫蹦跶了几日。要说这莲华宫什么都好,吃的精致用的顺心小道士随叫随到。只可惜,没有美人可以解语。所谓饱暖思□□,他那一颗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不过思虑了小半天,何岫就决定了,他要下山去。   他说要走,小道士们也不拦着。只将一个包裹交给他,说是师祖临行前留下的。何岫打开一看,乐了,可惜道:“回头我定要细细问问狐娘,那老道士真不是我亲爹吗?”   带着云澜备下的行囊,何岫下了山。他生怕进了故章城被狐娘发现,便租了一艘船,打算一路北上。   这不用终日惶惶恐恐,如释重负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江水汤汤,水边照影行,天在清江里。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何岫舒服的在夹板上坐下,忍不住唱道:“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他仰望着漫天璀璨的繁星,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到底是边玩边行好,还是索性沿河一直向北好。正在两下迟疑难做决定的时候,突然被人捂住了双眼。   何岫几十年没同人玩过这样的把戏了,猛一被捂,还怔了片刻。一个声音,不辨雌雄,“岫郎猜猜,我是何人?”   何岫嘴角越勾越大,“蒋七你要是再不把你那冰凉的爪子拿开,郎君我就将你化了做符水。”   蒋仪安撅着嘴巴放开手,“岫郎太不知情趣了。”   何岫嗤了一声,“郎君的情趣都是留着给那些身娇肉嫩的小娘子的。”   蒋仪安轻轻一笑,竟然带了几分妩媚的蛊惑之意,“岫郎可曾听闻魏王与龙阳君,前朝哀帝与董贤,文帝于邓通。”   何岫饶有兴致的抱起手臂,“如何说起?”   蒋仪安纠缠上来,抱住何岫的脖子,“七郎的意思就是,岫郎的情趣就不能分一点给我这样身娇肉嫩的小郎君吗?”   何岫爱美人,不分男女。蒋仪安眉眼间自有一股风韵,又暗示又投怀送抱。正合他心意。因此蒋仪安一缠上来,就被何岫就势一把按在夹板上,“身娇肉嫩所形容的那些人,你都不算。”   蒋仪安被何岫按在夹板上的瞬间脸色一变,继而看见何岫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面上一喜。他献上唇来,轻声问:“岫郎以为我是什么?”   何岫在他唇角啄了一下,一个翻身将他覆在身下,“你这样勾魂摄魄的鬼儿,浪荡的惯了。合该被郎君我一直压着,一旦放出去难免祸害人间。”   蒋仪安将手伸进何岫的腰带里,沿着他紧实精壮的腰肢一路向下,一边摸索着何岫的腿间,一边喘着粗气哧哧笑道:“岫郎可千万压实乘了,若是不小心撒开了,我自问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蒋仪安是个厉鬼,自有幻化衣衫外貌的本事。可他偏爱人间的物件儿,身上衣衫均是实打实的人间锦缎制成。因此,何岫不费分毫力气,轻车熟路的将他剥光,又重新压在夹板上。二人仗着都不是凡人,又是夜色之下,只简单施了一点障眼的法术,便在甲板上翻云覆雨起来。   临近东方发白,何岫才从蒋仪安身上爬起来,披着外衫,坐在夹板上盯着那日头将出的方向。蒋仪安赤身裸体的缠上来,“岫郎在看什么?”   何岫摸索着他细腻的皮肤,又同他唇齿相交了一会儿,才回道:“我在想钱为什么总有花完的时候。”   蒋仪安噗嗤一笑,“你我又不是凡人,这等事情还需要发愁?”   何岫拍了拍他的屁股,“你不用吃穿,又能夜遁千里,自然是不将凡间俗物放在眼里。郎君我要吃要喝要找人寻欢作乐,岂能无钱?”   蒋仪安听见“寻欢作乐”四个字,笑容一滞。何岫哄道:“那是从前。如今有了七郎,再不找旁人。”   蒋仪安明知道他不过是欺哄,却也知道不急于一时,思量片刻笑道:“那还不好办,郎君只管说法子,七郎同你一起寻些银钱来,也就是了。”   何岫最喜欢这样一点就通的聪明人,高兴的当即将计划这样那样的讲了。   七郎皱着眉头道:“主意是好,只是咱们要到哪里去找一个这样的人呢?”   何岫摸了摸下巴,自己如今重伤才愈,能动用的法术不多。天下的道士虽然不济的多,却也不保有个把有真本事的。若是此时不幸被他撞上了,不断了他的小命也要剥了他的皮。长安其实是个好去处,那个云澜同狐娘有故,又救过自己。只可惜长安城内天子脚下,能人太多。若是处理不好,连累了云澜反而不好。其他地方嘛……?   何岫突然回头冲着蒋仪安勾唇一笑,“前面有一个小城,据说桃李遍地,风光甚美,咱们就到哪里去碰碰运气。” 第12章 第 12 章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大江河畔,江都府邸,正经的江南,正经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江都府治下的滩涂县,乃是江南小城的典型。城中杏树桃树参天。春日来时,杏花尚且未谢,桃花已经迫不及待的继而灼灼。粉白艳红连天成片,美如西天烟霞,而被美誉为“烟霞城”。   眼下正是下元时节,虽桃李寂寂,恰是梅花时月,烂熳溪桥。穿过街头巷尾,走进坊间民舍,又是另一番热闹。家家户户,当家娘子带着女眷舂糯米搓小圆子,做影糕,葱饼。当家的男人带着子孙,除却要祭祀祖先,还要携全家老小到田间祭拜“三官”,祈祷冬日里雨水充沛,来年开春的新麦丰收。崇仙奉道的人家这一日要在家门外竖起天杆,杆上挂黄旗,旗上写着“天地水府”、“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消灾降福”等字样。工匠则摆上三牲祭祀炉神。只是我朝奉莲华宫为国教。所以,这被祭祀的炉神,便改成了祭祀莲华派开山祖师莲华上神。   夜晚尤其的绚丽,家家户户张灯三夜。并在那正厅之上挂著一对提灯,灯下供奉鱼肉水果等,厚待水官巡游。夜里出的门去,街道上一改白日里的萧索寂寥。游人如织,卖灯笼的卖零嘴的卖书画的卖扇子面具的卖头面首饰的……应有尽有。若是有心出的城去,更是热闹非凡。江堤之上杨柳均披红挂绿,岸边悬挂灯笼彩旗。江水之中彩船无数,船上除却五色灯笼,遍饰锦缎,时人谓之“水色”   再往城外的莲华山上,蜿蜒几十里的山路上,明晃晃一条火把灯笼的长龙。信男善女早几日便不饮酒,不吃荤,以示诚敬。单等到了下元这一日的傍晚皆随身带“金银包”,到莲花山上接受山中圣潭浴身,以求外者不染尘垢,内则五脏清虚,洁身清心。   莲华宫云翳仙长将从下元这一日起,打醮三日。设上、中、下各三坛:上三坛为国家社稷设之,中三坛为臣僚贵胄设之,下三坛为士庶百姓设之。莲华宫外人如织,祈祷声夹杂在持诵、忏法、祭炼等一切法事中直达云霄之上。   山上下灯火点点,城内外人声吵杂,整个烟霞城恍如活了一般。   只除了一处。   入了城门一路往西,在林木最繁盛处有一处大宅子,早些年曾是一户仇姓人家的庄子。后来仇家家主因故被斩首,仇家一夜凋敝,族人渐渐迁居别处,这里便相继被变卖。原本的围墙被拆了,住进了各姓人家。其中,当年仇家主宅里住着的这一户人家姓郭,家主郭势,字秉直。曾官居从五品著作郎。硕儒也。一身浩然正气,从不信鬼怪神佛。纵观今朝,当今圣上自称莲华宫弟子。不论是朝堂纷争,军队建设,皇子后妃的废立,官员的任用……无一不拜坛问吉凶。莲华宫人在我朝的势力却如日中天。上至天潢贵胄,下至斗升小民,或真心或被迫,无不依附道家。郭公这一另类,其声如惊涛骇浪中的呼喊般渺小微弱。即便如此,罢官之后,老爷子的书案上亦常年摆着王仲任的《论衡》。挂在嘴边的话便是,“天地合气,万物自主,犹如夫妻合气,子自生矣。”家中子弟但凡识字伊始,须背《论衡》全篇,就连女儿也不许嫁给一心求道的郎子。因此,下元节这一日,郭家是从来不参与的。   郭老夫人不满家家张灯结彩,单自家一片萧条,到底还是让家奴搓了几碗小圆子分食给家中的子女,算是应景过节了。   郭秉直不信鬼神,不敬修仙道人,郭老夫人年纪已高,性淡薄,无所谓。底下的儿孙却并不满意。小儿辈就盼着“留福”吃吃,解解馋,家中的年轻娘子们也指望这一日街上走走逛逛,开开眼界。于是,郭家的小娘子们,这一日都找各种借口“回娘家”,没有婆家的,便跟着嫂嫂们“串门子”。郭秉直素来不管家中的事情,郭老夫人却是打闺阁出来的,哪里会不知道这些心思,遂张一只眼闭一只,也就默许了。   因此,下元这一日的傍晚,郭家能出门的都出门了。只郭家小郎君的新妇,赵氏实在是找不到借口出去。她不过嫁来月余,才回门归来,哪里就再有机会“回娘家”?正在她唉声叹气之时,郭家的姑奶奶,郭秉直的胞妹郭照推门进来。郭照年过四十,人生的白皙丰腴,团脸上一双笑目,最喜欢同小儿辈玩笑,赵氏亦对这个姑婆很是亲近。因此,才闲聊了几句,赵氏便开始同她倒苦水。郭照闻言咯咯一笑,将她手儿一拉,“我老人家觉少恰也睡不着,不若就一同出去逛逛。”   郭照早年曾被媛珍县君选为贴身侍婢,县君在世时极其宠信她,她对县君亦是忠心耿耿,因此终身侍奉县君,一直未嫁。媛珍县君逝世之后,郭照便回了郭家,大半时间都帮着郭老夫人管理家事,因为媛珍县君一生无所出,因此郭照小半年的时间要住到莲华山上媛珍县君当年的别院里去,帮县君打理别院,祭祀供奉的神君。郭秉直那些“天地合气”偏管不了他这个妹妹,郭照也懒得搭理他这个酸儒,兄妹俩倒是井水不犯河水,谁都不妨碍谁。   郭照在郭家来去自如,她既然说要陪着赵氏逛逛,那么便是真的了。赵氏坐在羊车上,一路兴奋的小脸通红,心里欢喜嘴上便如同摸了蜜糖一般,殷勤的“姑婆”长“姑婆”短。郭照从来跟着媛珍县君惯了,并不把自己当做中年人,尤其是见着这些十七八岁的孩子,总觉得自己还是当年媛珍县君身边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乐的宠爱这些花朵一般的女娃娃。她挑开车帘子,尽着赵氏往外瞧风光,一路介绍当年县君府里的盛事,惊的赵氏一会欢呼一会捂嘴。   街上又遇见了借口回娘家的妯娌,并已经出嫁的小姑。姐妹几个同行,一路欢声笑语,看灯游船,买吃食胭脂,好不畅快。赵氏一心惦记着莲花山上的法事,催着要去看。郭照将她手一攥,“那人挤人有什么好看的,过几日县君冥诞,那云翳仙师一准会到县君府邸去,你随我去看个够。”   女娘们一阵欢呼,争着抱住郭照的胳膊脖子,这个说:“姑婆儿,儿也想去”那个说:“姨奶奶,儿从未近眼瞧过仙师的模样”……。郭照宠溺的挨个搂进怀里,“都去都去,老身说准了,你们都去。”又是一阵欢呼,郭照被几个小儿辈的拥在当中,车也不坐了,亲亲热热的就往那人最多,景最美,灯最耀的地方去了。   快到子时,众女还未尽兴。郭照打着哈欠,直说老迈不中用,要回去歇息。女娘们才依依不舍的散了,“回娘家”的自然还是回娘家去,只赵氏悻悻的跟着郭照,坐着羊车往郭家回。才走进巷子口,就看见郭家的一个家奴守在路口,见了郭照的车过来,远远的提着灯笼跑过来。原来郭秉直突然心血来潮,偏要今夜招儿孙论学,结果儿孙遍寻不见,儿媳闺女也均不见了。郭老爷子大发雷霆,正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的读《论衡》呢。赵氏吓的瑟瑟发抖,郭照打着哈欠,“就他事多。”将赵氏的手一拉,“莫要怕他,姑婆在,看他敢动你们。”   话虽如此说,郭照心中计较了一番,还是决定态度恭谨一些。吩咐不要从正门进去,免得郭秉直觉得她大摇大摆的挑战他家长的权威。只从侧门进院子,不声不响的,挨到明日再同他理论。因此车夫鞭子一甩,拉着羊头便拐进了另一处小径。这里居户众多,街道狭窄,两遍多是杂物,眼看子夜,归来的人又多,路窄人众,羊车行进艰难。郭照只得令车夫照看好羊车,自己同赵氏下车步行。娘俩个正又说有笑的走着,突遇一人迎面而来,疾走如飞,势头甚猛。赵氏虽然是闺阁弱质,却到底是年轻敏捷。郭照来不及躲避,两胸同来人相撞,竟然身和为一了。   郭照当即便身如水淋,寒噤不已,直呼寒冷。赵氏急忙命家奴将郭照背回家中。将将坐定,郭照突然高声惊叫道:“你这妇人,拦我去路,可恶至极!”自扇耳光数十下,又狠命捋自己头发。捋下发丝不知数,根根都带着血丝。耳环首饰均砸碎扔了遍地。又对着脸狠狠的挠,素日里养的指甲寸八长,生生扣进面皮里,一把下去就挖下一垄血肉来。力气更是大的惊人,家人均阻拦不住,只得跪在地上祈求。哪知道郭照恶狠狠的一把将自己衣裳都撕了,口中骂的更凶,“拦我去路者,死罪难逃,活罪不免。”   赵氏慌了,顾不得自己被责骂,急忙禀报了郭秉直夫妇。郭老妇人见小姑如此,连忙将紧随其后的郭秉直推出门去,将房门紧闭了,任她在房内打砸怒骂。只吩咐不许开门。郭秉直听了赵氏的叙述,瞪眼睛吹胡子,“天地合气,万物自主,犹如夫妻合气,子自生矣。早便叫你们不要凑着热闹,如今可好,生生逛出病来了。”   赵氏虽然是女流之辈,在闺阁中也曾读书习字,此时小心奏明道:“阿翁容禀,姑婆这恐不是病……。”   郭秉直眼睛一瞪,“那是什么?”   赵氏后半句话被噎在喉咙里,下不去说不出,委屈的红了眼睛。郭老夫人责怪的瞪了丈夫一眼,“依妾看,小姑这是招了不干净的东西了。”   郭秉直岂能不知道她们要说的是什么,鼻子里哼了一声,斥道:“‘天地合气,万物自主,犹如夫妻合气,子自生矣。’甚么鬼怪妖魔,子虚乌有也。”   郭秉直不肯承认郭照撞了鬼,郭老夫人又不能背着他请莲华宫的仙长来驱鬼。赵氏亦是无能为力,只得在自己的房门内焦急的踱步,单等她郎子回来再想办法。哪知道,这一等就是一日。到了这日的傍晚,郭小郎君才从外面姗姗归来。赵氏连忙上去替他脱衣,拿冠。郭小郎君一边将衣带自己解开一边疑惑的问:“家里是不是什么人冲撞了鬼神?”   赵氏粉拳捶着她郎子的后背,嗔怪道:“你可是知道过问了。姑婆昨夜被鬼怪附身了。”遂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竟然真是这样。”郭小郎君另外找了一件居家常服自己穿上,一边往外走,“我才回来的时候,瞧见有个神仙似的人物站在门外。口口声声说咱们家里鬼气冲天,只是父亲吩咐不许他进来,如今正在外面候着呢。” 第13章 第 13 章   各房均相携着往门外走,想来都是去瞧门外那个神仙的。赵氏的祖父赵缵绪乃是前使馆修纂,父亲赵钢同莲华宫云翳道长交好多年,未出阁时曾于家中见过云翳一面。赵氏自认为见过世外高人,便对门外的这个“神仙”不那么的热情。她故意放慢了脚步,优雅的提着裙摆,仿佛沿江看花一般,款款的挪着。小姑郭画还未及笄,生性活泼最是见不得这般慢捻的性子,猴急的拉着她往外跑。赵氏被她拉的一个趔趄,埋怨道:“莫不是真去见神仙不成?”   郭画性子急,说话的语速也快,“哎呦我的好嫂嫂你就快点吧瞧见你就知道了,恐怕神仙也不过就是这般的人品。”   赵氏不得已被郭画拉着疾走,心中满是不屑。神仙哪有堵在人家门口的?怕只不过是听了风声来骗取钱财的江湖郎中。若是让他们见着真正的神仙……,哼。正想着,郭照已经拉着她在一处事先占好的位置站定了。   郭照朝着门外一指,压低了声音,兴奋的小脸通红,“嫂嫂快瞧那边。”   远远的,一人当门而立。青衣乌发,披着玄色的大氅。形貌昳丽,风神异质。那眉眼间似笑非笑,仿佛自带了一段风流。不是何岫又是那个呢?   赵氏的一颗心突然便似活了一般,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就如同一百只兔子在里面乱跳,一百只小鹿在里面乱撞。郭画将她耳畔的琳琅一拉,“嫂嫂,我没说错吧,这不是谪仙是什么?”到底孩童心性,丝毫未觉察出她嫂嫂的不妥来,依旧唧唧喳喳的说道:“阿耶顽固的很,只躲在屋子里不肯信他,也不肯见他,口口声声说他是骗子。”言语里竟然是站在那神仙人物一边的。   赵氏脑中一片迷糊,仿佛自己身在梦中,只有眼前这神仙般的人物才是真的。此刻却也未觉得小姑说的话有哪里不妥,开口赞同道:“阿翁若是肯见他,自然便信他了。”   郭家迟迟也不肯请何岫进门,若是寻常人恐怕早就羞愧的离开了。偏何岫不恼不怒,神情自若,瞧着就似站在门外看花一般,“既然郭著作不肯让在下进去作法,那么请允许何某在此施法,将那厉鬼引出”。郭老夫人一见这来人的风神,立刻便信了五六分。又听不必进院门只在门外便可施法救人,心思又活动了七八分。此时何岫又说道:“还请准备热油一锅,高香三扎,另各备火烛三根。”   这简单啊。郭老夫人拍板道:“还不快备去,愣着干什么?阿郎哪里自有我担着。”   这厢刚刚备好,那厢院内一股邪风突然吹来,在场众人均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先前如同痴呆的郭照突然张开双目,眼中血红,牙齿龇出寸许。指甲暴长足有丈长,冲破窗户,从屋内飞身而出。面孔狰狞,身上半裸,对着何岫的面门就刺了过来。何岫挥袖将身侧的郭家众人同郭照隔开,以身拦在前。一手执火,一手执水,同她斗在一起。一时间郭家院子里,一会通红一会幽蓝,一会冷一会热,一会鬼哭一会人吼。这阵仗郭家的人哪里见过?众家奴纷纷跪在地上求饶祈祷,就连郭老夫人也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不知不觉的念着,“神仙保佑啊神仙保佑。”   郭秉直梗着脖子吹胡子瞪眼的坐在书房内,亦觉得一会阴风阵阵,一会仙气怡人。知道是鬼气同仙气交战的结果。虽然依旧倔强的挺直腰杆坐着,后背的汗不知不觉已经湿透了衣衫。   何岫同“郭照”斗在一处,看似激烈,火花四射,其实不过是障眼之法。二人不过虚虚碰手便立刻收手,同儿戏差不多。斗了一刻钟,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郭照”借着一个姿势凑近何秀,低声道:“岫郎,我瞧着差不多了,若是再斗下去将莲华宫的道人引来便不好收场了。”   何岫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天已经渐渐黑了,今夜还有集会,闹的太大引来道士确是不太好办。他甩出一条火链,晃的众人都闭上了眼,自己凑近了“郭照”,“都准备好了?”   附在郭照身上的蒋仪安瞥了一眼郭家众人身后慢慢分开人群走出来的郭秉直,笑道:“时机正好。”随后给了何岫一个‘瞧好吧’的眼神。郭照的身体突然腾空数丈,在空中涨大了数十倍不止,阴深深的桀桀笑着,笑声如同魔音,震的在场的众人无不心力憔悴。   何岫低声笑道:“可造之材。”他扬手在众人身周下了屏障,如同看不见的网,阻挡了阴气怪声。在众人对他滔滔不绝的仰止之中飞身跃起,如同白鹤翔在空中。   蒋仪安得意的挤弄眼睛,一掌击过来,打在何岫的胸口上。何岫不查,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就势跌落下来,唬的众人连连惊呼。   赵氏焦急关切恨不得冲出来,“神仙如何了?是不是受伤了?”   郭画不满的瞪了她嫂嫂一眼,“上仙乃是得道真仙,法术高超,岂会落败?此定然是诱敌之计。”   何岫捂着胸口暗骂:混蛋,打的好疼。可是眼下却并不能计较,他扬声道:“此鬼乃是即将入魔的厉鬼,狠厉非常,道行高深。何某不敌,须得请上帮手。来啊。”   郭家众人齐齐应声,“在此。”   “速备高香火烛,请蒋神仙助我。”   何岫一脸浩然正气,仙气翩翩的撒谎骗人,对面的蒋仪安憋笑憋到内伤,几乎破功。好在他还知道自己现在的立场,只是身形晃了晃,到底还是绷住了一个狰狞的表情没动。   郭家的人都忙不迭的将何岫所需所要呈上来。何岫手执三根高香,冲着天地叩拜道:“肯请蒋公相助。”   郭秉直心里天人交战,震惊之情不能用言语表达。当朝国师云澜等人自诩身份高贵,绝对不会在凡人面前炫耀法术。即便是有所作为,也是暗地里施展。故而,莫说是寻常百姓,即便是天潢贵胄达官贵人,见过神仙之术的也不过有限的寥寥几人。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从前同僚之间传言如何,郭秉直均嗤之以鼻。今日一日之间见了猛鬼,又见神仙。有心强辩不过是障眼之法,可是,这水火之术可以障眼,那暴涨的身形,丈长的指甲,飞升的身姿……这些早超出了郭老爷子的认知,似乎唯有鬼神之说可以解释。可怜他笃信无神论一辈子,从来对鬼怪神仙之说不假辞色。一日之间,多年的信仰被打破的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老爷子一瞬间颓废了彷徨了,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了。故而郭老夫人把高香塞到他手里的时候他也毫无知觉,让他跪拜便跪拜,全程木木然不知所以然。只随着众人而已。   众人叩拜了三五次之后,突然一阵狂风平地而起。瞬间将暴涨身形的郭照缠绕的密不透风。郭照在风阵中哀嚎不已,声音尖锐凄厉,完全不似寻常的声音。这一声声鬼呖,钻入脑海,在场的众凡人皆捂住脑袋,头疼欲裂。何岫趁机大喊道:“郭家娘子乃是无辜凡人,还请蒋公莫要伤她性命。”   狂风陡然消去,郭照两眼一翻,颓然从高空跌落下来,何岫连忙飞跃起身将她接住,平放在地上。手指一点,锅内翻滚的热油淋漓在郭照的身周,热油落地,光华一闪,变成看不见的桎梏。蒋仪安暗地里赞了一声“好”,这一手画地为牢之术用的甚妙。何岫又将其中一根火烛点燃了,托在手上,十指翻飞在火烛上游走,似是在作法。“此妇人夫君何在?”   郭秉直哆哆嗦嗦的走到人前,趴在地上,“家妹一生未曾婚配,并无夫家。”   “此乃那被鬼魅惑之人的命火,接火烛之人须得以自身的阳气同她共抗鬼魅,直至将鬼魅逼迫而出之前不可令这烛火熄灭。”何岫一脸的端方正气,“若是这位娘子有夫家,则夫妻一体,阴阳和合,事半而功倍。”   郭秉直此时心中乱做一团,道:“家妹未曾婚配,郭某人乃是她的兄长,不知可否接下这火烛?”   郭夫人一把拉住她夫君,压低了声音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阿郎乃是一家之主,此时竟然全忘了?”   郭秉的执拗又犯了,直斥道:“此乃吾一奶同胞的亲妹,救妹于危境,乃是做兄长的职责所在。莫说如此,就算是刀山火海,老夫也舍得。”   郭夫人将他衣袖紧紧攥在手心里,“郎君便是不顾妾身,难道,欲舍了这一家老小吗?”   郭秉直一瞬间想到了大儿子早夭,二儿子远在安西,三子是个残疾,四子一心只知读书,小儿子又不学无术,孙子又都小……。几个女儿远嫁的远嫁,另有一个未曾成年的小女儿。他先是看了看站在郭夫人身旁的小儿子,又看见小女儿眼巴巴的眼神。一犹豫的功夫,已经被郭夫人拉到身后。   她左右环顾,“你们谁来接此烛火?”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读《孟子》,书中说,“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第一句话我便想吐槽——咱们现在的狗狗吃的都比人好了,不知道孟夫子知道了会不会气的活过来。 第14章 第 14 章   郭照平日里待郭家人都不错,说话行事利落干脆,乐于亲近小儿辈。偏偏受她主子媛珍县君的影响,眼里揉不得沙子,待人极其苛刻。郭家便没有不被她责罚惩戒的人。若她是郭家的正经主子便罢,只可惜她年逾四旬还未曾出阁,寄居兄嫂的屋檐下却丝毫没有“需低头”的自觉,该管的不该管的都管的。难免令人不服。因此各个畏首畏尾,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赵氏此时一颗心一双眼都在何岫的脸上,哪里注意到众人的反应,待她发现不妥左右一看,竟然唯有自己站在院当中。   何岫一见这女子容貌姣好,不由就放低了声音,面含笑,眼含情,“娘子实在是重情重义之人,何某深感佩服。”他往她周身瞟了一下,“只是女子属阴,这阴冥之火一旦沾身,则更不容易祛除。不知这位娘子的夫君在否?”   郭小郎君,名谦字逊之。才亲见了这“厉鬼”的厉害,一闻何岫唤他,忍不住又往后退……。忽而觉得身上一道严厉的眼风,他扭过头,看见自己的亲爹正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他。两难之际,脚步生生的止住,又怕的要命,只后退了半步,到底还是僵在当场。   郭秉直跺着脚,痛心疾首,“我郭势一辈子不信畏鬼怪,心中磊落。行事从不贪生怕死,挣得一世的铮铮铁骨,如何会生出你这等临场怯懦的儿子?”   何岫暗道,这般时候竟然有这种让自家娘子抵挡,自己后退的男人?遂起了捉弄的心思。他装模作样的念了几句咒语,便将火烛往郭逊之手里一塞,灿然一笑,“郭小郎可要接稳当了,一会不管如何都不可出声,否则……。”郭逊之只觉得一股寒气侵蚀入体,冻的他五脏六腑都僵硬了。胸口似是被什么捏住了,疼的他一弯腰,就躺在地上。火烛翻倒在地,顷刻间蔓延燃烧开来,整个郭家院子瞬间成了火海。郭家众人纷纷惊呼着,“走水了走水了”。   何岫反手一个水咒挥过去,大火顷刻不见,若不是此时郭逊之身上还有火焰,才刚的火海恍然如同一场梦境一般。众人目瞪口呆,随即趴在地上扣头不已。郭夫人哭泣道:“神仙,我儿身上火焰为何还不熄灭?”   何岫心里道:我故意的。脸上却是凛凛正色,“令郎身上的乃是二人的生命之火,若是灭了,则顷刻双双暴死。”   郭逊之才刚冷的如坠冰窟,头发眉毛无不僵硬,瞬间又灼热不堪忍受,仿佛皮肤都被烧着了一般。他忍不住满地打滚大喊大叫起来,“阿耶阿娘救我啊,阿耶阿娘救我。”   到底是母子连心,郭老夫人哭的不能自已,“那,那可如何是好啊?”   何岫摇头摊手,“何某先前告诉小郎君不可出声,现在,唉,可就坏了。”   “暴死”二字震的“从不贪生怕死”的郭秉直心中一哆嗦,不由紧张的问道:“如何就坏了?”   何岫信口开河道:“何某之前请出蒋公,用法术将令郎伪装成物什。令郎这一出声,厉鬼自然知道他乃是活人。他才刚被我等联合击败,此刻怀恨在心,自然是要报复一番了。”   “如今唯有何某再施展法术,将厉鬼引到别人身上。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再引之人,便只能被当成一具容器,非死不可了。”   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谁都不想死。郭老夫人“哇哇”哭了几声,跪地祈求道:“如此,如此,还请仙人将那厉鬼引赵氏身上。”   才刚郭照被鬼怪缠身如此凶险,老太太也不过是惊恐而已,如今见自己儿子受此折磨,恐惧都不顾了,一心求儿平安。郭老夫人这话一出口,郭秉直顿时觉得老脸挂不住了。他一声最看重名声,岂能背负这等偏爱儿子苛待儿媳的恶名?于是郭秉直老爷子大吼一声,“浑说什么?儿是你亲生,媳妇便不是自家人了吗?”郭家的几个儿媳看了看自己的婆母公爹,不自主的朝两侧挪了半步。彼此看了看,心中难免起了兔死狐悲的凄凉。儿子是亲生的,媳妇是自家人——此话倒是没错。可是,很显然啊。到底还是差了一个档次。郭老夫人此刻可顾不得什么名声脸面,她只要儿子,“我儿被鬼上身,全是因为要替那赵氏。如今我儿凶险,她身为妻子自然是要以身救夫。”   何岫眨巴着眼睛看了看郭秉直和郭老夫人,又看了看气愤的郭家众儿媳,知道再胡闹下去,事情容易搞砸。替赵氏出头这样的小事可不能同他心中的“大事”相提并论。因此故弄玄虚的掐着指头道:“何某才说过了,女子属阴,并不适合接此火烛。如今这般情形,尔等勿慌,待我请蒋公示下。”   空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蒋仪安粗声粗气的道:“须得请某年某月某时出生的男子来接此火烛,令郎令媳才可安然无事。”   四下里,郭家众人窃窃议论了一番,均无法得知这人是谁?最后还是老管家一拍大腿,“这人不就是后花园修剪花草树木的郭狗子吗?”   “既然知道姓名,那便好办。待何某唤他前来接火。”夜风微凉,吹起何岫的衣角发丝。他面容俊美端庄,仪态风流,举手投足无一不美。就连郭秉直此刻也呆呆的想,这仙人名副其实。   如此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名副其实的骗子何岫心里不由的开始嘀咕:死鬼七郎你可快点把那郭狗子的尸身带来啊。再不来,他施展在郭逊之夫妇身上的法术就要失灵了。到时候他无法收场,也绝对不让你这野鬼好过。正在腹议,眼见人群之后一个“人”影晃晃荡荡,同手同脚的“走”了过来。正是已经到了人寿,才刚新死的郭狗子的尸身。   何岫心中一喜,当即大喝一声,“郭狗子,速来接火烛。”   众人让出一条道儿来。郭狗子闭着眼睛似在熟睡,一路僵直的走一边直通通的伸出手臂来,就要接火烛。郭秉直先前心疼儿子,又顾忌名声,如今心里坦然的多了。一个家奴而已,大不了多费几个银钱好好安葬了。   郭逊之身上的火焰还在烧着,他疼的满身打滚,一会喊爹唤妈一会喊神仙救命,丝毫没有诗书之家,稳健君子的风范。蒋仪安飘在半空心里一阵阵的烦躁,眯缝着眼睛,突然吹了一口气,那业火被吹的高涨了几分,燎的郭逊之一阵窒息,声音顿时熄了。   郭秉直一张老脸红里透着青紫,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若不是此刻郭逊之被“厉鬼”附体了,他真恨不得用鞋底狠狠的抽他一顿。郭老夫人此刻却一心只要救她儿子,哪里管自己儿子是对是错,她跪在地上连连叩首乞求道:“求神仙救我儿子。老妇愿意用余生供奉仙人长生牌位,一辈子感激您大恩大德,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仙师。”   何岫眯缝着眼睛背起手来,端着“神仙”的架子,不理不睬一动不动。蒋仪安忍不住隔空传音道:“我说神仙郎君,这一生一死俩壳子太沉了。小鬼儿可要支撑不住了。”何岫这才面露微笑,挥袖将郭逊之身上的火焰收入手中的火烛上,递给郭狗子。蒋仪安连忙操控着郭狗子的手接了。   那厢才刚接稳当,这厢何岫已经由口内吐出明珠,化为珠剑。风猎猎,吹起何岫身上的宽袍大袖,发丝衣角,何岫面上庄严正义,手中仙剑发出熠熠光芒,一时间剑气凛冽,骤然劈在郭狗子头上。郭狗子身子晃了晃,头上一股黑烟挣扎着扭出来,片刻后又向两边分开,陡然变成了两片。何岫挥动衣袖,郭府的人只觉得一阵香风拂面而来,众人忍不住深深嗅了一口气,顿时荡涤了身心内外的阴霾瘴气,只觉得目明神爽。再看那黑烟,早不知道何时烟消云散了。   郭狗子几乎是立刻就倒在了地上。   郭府的阴气消散,一轮明月高高挂在空中,浮云薄薄,夜风怡人。就连何岫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他撤了众人头上的屏障,抖袖道:“好了,厉鬼已被收复,尔等安全无虞了。”   几个胆大的家奴慢慢的围上来,其中一个指着郭狗子惊呼,“他死了。”   何岫道:“他为主人而死,乃是忠义之人。还请主人家买一口上好的棺材安葬了,莫要让死者底下孤寒。”   郭秉直立刻吩咐下人买上好的棺材,布置灵堂祭奠。另将一个年少无父的家奴过继到郭狗子名下为子,并消了那孩子的奴籍,许他入郭家账房做学徒。当天,这少年为郭狗子披麻戴孝,泪流满面。只不知是真心悲痛,还是喜极而泣。可笑郭狗子,生前孤苦,一辈子无妻无子,死了死了竟然有儿子送终。 第15章 第 15 章   滩涂城中,有一户人家,姓赵。立家百年,家境富裕,子孙兴盛。常理来讲,这样的人家多是知书守礼的传世之家。现实说来,却也不尽然。这赵家分为两支。其中一支确是诗书传世,连出了几任著作郎、太史令,乃是我朝修史观天的第一家;另一支,实际说来并不算赵家的族人。若是细说,恐怕说来话长。赵家往上数三代有一人做了江都府尹,这个赵府尹发妻过世后续弦了女儿的乳母。乳母带了一子一女入了赵家。这一子便是这一支赵姓的第一任家主。本名无从可考,只知后随赵姓排缵字辈,名纳。品性不提也罢,实实在在是个无赖恶棍。   这个赵缵纳生的身躯肥圆,圆背眼红。最有勇力,会刀、枪、拳、棍。养了一帮打手,专放火债,借机霸□□女占人滩涂田地。膝下有子整十人,各个承其秉性,一家子坏的流脓。   赵缵纳有一孙名坚字继梧,为人比其祖有过之而无不及。狠厉精明,阴险毒辣。自老父过世,从本家分出以来,先是施以计策将自家几个兄弟叔伯逼的或远走他乡,或家破人亡。将赵家产业一一收归到手。又豢养收容了百余名无赖打手,平日里占人田产家宅设赌坊勾栏,时常逼得人家破人亡。如此这般,不下十几年便俨然一方首富。   赵继梧心知自己不过是赵家继子后人,又无功名,身份低贱,纵然富有却也无法穿绫罗带金银。兼之他自幼也读过十几年的诗书,略通学识。于是,拿钱千贯,捐了个正六品通直郎的虚职。故而时人亦称呼为其为赵通直。   这一日,赵继梧正在房内清算今年放债所得。所谓防火债,其实就是于每年青黄不接的三四月间,借一担米给人,到秋□□月间收一担五斗米,又叫“借担头”。不过隔了四五个月,就多收了五斗米。乡人无粮的,没奈何,只得不顾重利,借来应急。秋来,若是还上还好,若是恰还不上。赵继梧便会指派打手,收田契的收田契,占房产的占房产。家中有妻女略有姿容,一并霸占来。不是被赵继梧收入后院,便是被手下私分,下场无一不凄惨。   今年的担头比往年的好,赵继梧将手边的田契房契一一造册记录。   手下人道:“张鲶鱼家今年没米还来,又无房无地。”   赵继梧抬头问道:“他家不是还养了一双儿女?”   手下人疑惑。张鲶鱼那一双儿女年不过十,才过了尿床的年纪罢了。肩不能担手不能提,难道掳来养着白费米面?旁边跟惯了的人上前点拨道:“自有好这一口的生意,你只管办了,少不得你的好处。”   办事人恍然大悟,扭身办事去了。   此时家奴来报,说郭小郎君来了。   赵继梧有一个姿容出众的族妹,乃是赵家本家那一支的嫡女,因赵家老爷子同郭家老爷子是同乡,又是同僚,故而两下便定了姻亲。因此郭小郎君便也算是这赵继梧的妹婿。   “逊之来的巧,我刚得了一个妙人,习得一身煮茶的好手艺。”赵继梧拉着郭小郎君坐下,便换人上茶。   赵继梧其人品性卑鄙,依郭秉直的性子是断然不许子侄同其交往的。偏赵继梧人虽然坏的流脓,却是一把玩乐游戏的好手。这郭逊之年二十多岁,正是风华正茂好玩好乐的时候,故而时常背着父亲来找赵继梧。   郭逊之自端了一杯茶,饮了一口,连道了几声,“好茶”,又放下茶盏,说道:“慕仙兄可知这城中最近的大事?”钱名双收之后,赵继梧尤觉不足,总盼着性命能长长久久,富贵能长长久久。供养莲华宫人,沉迷炼丹,一心求长生不老。故而,郭逊之等人皆称呼其道号“慕仙”。   赵继梧最近一直忙着清算账目进项,倒是真不知道城中的新闻,于是饶有兴致的请郭逊之快快讲来。   自何岫请得“圣公蒋”除鬼安民之后,郭家捐出了自家在城外的一块地以建造圣公祠。城中世家商贾也争相布施,或施舍殿梁金,或施舍殿柱银,砖瓦,木料,石灰,人工等等进项均交给何岫登填姓名,收钱入囊。何岫收钱收的手脚细软,一开心一高兴,便从当初云澜给的那个包裹里的拿出来一瓶药丸赠给郭秉直治疗双手无法伸直的顽疾。郭秉直服用后三日便觉得十指火热,七日便可勉强伸直,十日后肌肤筋脉渐柔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十指灵活如同常人。   至此之后郭家对何岫奉若神明,崇敬之情胜于往昔万倍。郭秉直更是几次流露出要随仙师修行的心思,只是都被何岫以“今生仙缘浅薄”的理由推拒了。郭秉直到也不强求,除了多做善事多种善因以求善果之外,于圣公堂的筹建上更是加倍的用心。如今这修缮的银钱仍有拮据,郭逊之便奉父命四处筹募。   郭逊之书生习性,总认为人性本善。在他看来,这赵坚赵继梧虽然传闻中品性不堪,却未必真是奸恶之人。况且这修祠建观又是积善兴德的好事,故而,未得郭秉直首肯,便自己来找赵继梧了。   赵继梧这个人,对神仙之说很是向往。一是因为我朝奉行道家神仙之说,二来嘛,盖因为莲华宫云翳仙长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就在眼前。他却并不信积善兴德因果报应一说。他做尽了坏事,还不照样活的滋润,儿女双全?所以,郭逊之辅一开头,他便恹恹失了兴趣。只是面上应对得当,叫人丝毫看不出怠慢来。   郭逊之兴致勃勃的说完,便满怀期待的看着赵继梧。赵继梧心道:这郭家同赵家本家关系密切,同是官宦世家。郭家长子次子三子都在朝为官,这个郭小郎君目前看着并不成器,可是谁又知道日后是不是这池中之物?另外,郭家的一个姑奶奶当年曾是媛珍县君的贴身婢女,时人都知晓,那媛珍县君同莲华宫的云翳道长不清不楚,媛珍县君的别院至今还在矗立在莲华宫旁。虽然媛珍县君早已过世多年,可是云翳仙长面容依旧如同弱冠少年,实在是个真“神仙”。他赵继梧这一支能横行乡里,除了靠武力手段,也要靠官府的庇护,莲华宫的支持。他不想得罪郭家,不想害郭逊之扫兴,故而假意惊喜道:“神仙竟然近在咫尺,哎呀,逊之如何才来告知我。”   郭小郎君腼腆一笑,“我前几日倒是来过,只是慕仙兄都不在家中。”   赵慕仙大笑,“好好,今日来也不算晚。”他亲近的靠近郭逊之,“兄有一个不情之请啊,逊之可否将那神仙请到我家中一聚啊。” 第16章 第 16 章   滩涂城中有一湖,乃是已逝的媛珍县君令人挖掘而成。湖水占地二十余亩,沿湖种植树木,布置假山回廊,景致幽美。又每逢雨后则晕霭蒸腾,似仙气缭绕,故而得名雨泽。   媛珍县君故世之后,赵继梧看中了这雨泽湖边的景致,千方百计购的湖边一屋。内仿古书中玄清上宫的布置,装饰极尽精美华丽。命名为小玄楼。赵继梧时常在楼中聚集众宾客,饮酒,作诗,论道。   这一天傍晚,楼中又有宴饮。宾主于小玄楼内,觥筹交错甚欢。座下尽数滩涂城中有头脸的人物,上座一人,脸色红润,衣着华丽,正是宴会的主人赵继梧。赵继梧身侧,何岫以肘支身侧坐。红衣潋滟,仪神俊秀超然若仙。   赵继梧如此大张旗鼓的宴请何岫原因有三。一是当着众位宾客的面,何岫是真神假仙,一试便知;二是因为何岫是郭家推荐的。赵继梧知道,自己若是凭着本事无非是滩涂一霸,若是想再展头角,还须要靠得本家的扶持。偏赵继梧祖父这一支从始便同本家不睦,害的他如今想要修复同本家的关系,还要靠着巴结外人。所以,赵继梧一箭双雕的将宴席的地点定在了他颇为得意的小玄楼。   他敬了何岫一杯酒,恭谨的问道:“仙师风神俊朗,仪容不凡,望之如同弱冠青年,弟子斗胆,敢问仙师年龄几何?”   何岫摸了摸不存在的胡子,“时日太久,何某也不记得了。”后又笑道:“若说前朝人物只怕尔等也不熟识,只记得早年曾见过一个小娃娃,不过总角稚龄。如今再见他,竟然已经是一方的掌教了。”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郭逊之问道:“您说的掌教可是当今莲华宫的掌教?”   何岫点了点头,“那人俗家的名字何某不记得了,道号似是叫‘云翳’。”   世人皆知莲华宫掌教云翳仙长年过百岁却依旧是少年容颜,这个何仙师竟然比云翳仙长的年纪还要大?赵继梧的心不由开始蠢蠢欲动。   “弟子斗胆,敢问仙师从哪里来,又欲到哪里去?”   何岫心里“嗤”了一声,面上却纹丝不动,“从该来处来,到想去处去。”   蒋仪安隐了身形伴在何岫身旁看他装模作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贴着何岫的耳朵笑道:“岫郎,打机锋不是咱们这样的人该干的。”   何岫将酒杯举起到耳侧,看似无心之举,其实正举在蒋仪安的嘴边,“坑蒙拐骗也是学问,打机锋正是咱们这样人该学的。”   蒋仪安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酒水在口中,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赵继梧等宾主瞧不见蒋仪安,只觉得被一阵风吹的打哆嗦。四下犹自叹如今这天气无常。赵继梧吩咐家奴将酒水加了生姜蔗糖煮热了,又找丫鬟要了长衫薄毯,宾主纷纷裹了个严实。只有何岫依旧单衣轻衫,众宾朋赞誉声不断。   郭秉直从来看不上赵继梧的为人,因此断然不肯同赵家赵坚这一支来往。反而是郭家小郎君郭逊之赫然在列。郭逊之饮了几口姜糖烧酒再抬头正看见何岫举着酒盏似笑非笑,心头突突跳动不能自已。头晕目眩间也分不清是酒太烈还是何岫的风神太盛,众人一再赞誉之声仿佛催起了他心中某些个尘封的念头。   他镇定了下神经,锲而不舍的恳求道:“仙师。我等一心向道,今日得以同仙师相识,实在是三生有幸。弟子在此有个不情之请。”   何岫只含笑看着他,郭逊之略微顿了一顿,又道:“劳烦您今日替弟子等讲道解惑。”说罢一个长揖下来,再不肯起身了。   周围宾客大半是好修仙求长生的,亦有凑热闹的,此时一听有道法听,纷纷驻箸停杯,各自鞠手而请,“还请仙师替我等讲道解惑”。   郭逊之的话正中何岫的下怀,他故作高深的笑道:“道不道的,何某确实不通。只是,鄙人生来好戏耍。”说话间站起身来,径直走到郭逊之身旁。郭逊之被来人的风姿恍的失了神,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发髻已散,一头青丝铺了满地。何岫晃了晃手中的发簪,嬉笑道:“郭小郎君一看便是艳福不浅的人。”   郭逊之跪立在地上,捂住头发,半痴的看着何岫。   何岫将那玉簪握在手里,人慢慢的倾身而下。一股奇异的气息扑面而来,郭逊之脑袋里轰轰作响,心道:这姜糖酒的后劲竟然这般的大,日后自己再也不要饮了。思绪乱飞之间,何岫“撕拉”一声,从郭逊之衣襟上撕下一片衣角,又使手沾酒,在衣角上书符步咒。随着他手指的画动,衣角渐渐似融化,堂中渐渐暗香盈动,一殊丽女子从浓浓的暗香之中冲着何岫盈盈一拜。她头上半点首饰也无,只戴了郭逊之的那一只玉簪。   何岫托着女子洁白的小手,转向众人,“此乃天女,应何某邀,特来献舞一支。”   天女容貌如画,衣裳轻盈,吹息可动。所跳的舞蹈,在场众人均没有见过的。郭逊之此刻全心都在天女的腰肢上,也忘记了自己还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待天女舞到他身侧的时候,他心念一动,忘乎所以的用手去拉仙女的衣袖。殊不知,手到之处,仙女如便如花瓣一般四下分散,消失之处只留下郭逊之的那一只簪子,并一片破碎的衣角。   主宾都用责怪的眼神看向郭逊之,郭逊之尴尬的伸着手,一时也懊悔不已。何岫仰面大笑,捡起地上的玉簪交到郭逊之手上,“不过是戏法而已。看得,碰不得。郭小郎君无需介怀。”   郭逊之面上一阵红,将簪子交给身后的婢女替他重新束发。鼻息间依稀还有奇异的气息,郭逊之借着要饮酒做掩饰,悄悄将手放在鼻下深嗅了一口气,香气入体,带来比醉酒还令人沉沦的痴迷。   作者有话要说:   连我自己都觉得写的挺枯燥的…… 第17章 第 17 章   何岫眼角扫了一眼状若沉醉的郭逊之,不紧不慢的开口,吐出一珠,光彩流离。珠滚入掌心,立刻化成利剑。长约三尺,火光熠熠如蛇吐信。主宾诸位均惊呼起来,郭逊之此时似乎是被从梦中惊醒一般,骇的后退了半步,险些碰倒身后的家奴。   赵继梧此时早已经将何岫信了个实诚,他端正敬畏的请求道:“何仙师请收回仙剑,弟子等皆凡人,经受不起此剑气。”   何岫一根手指挑着宝剑,呼呼生风,“剑既出,则杀气满。不斩一活物,断无回鞘的道理。”   宾客均两股战战,更有胆小的已经悄然起身欲走。赵继梧四下看了看,指着一家奴,“只不可伤我贵客。”赵继梧素日治家甚严,故而家奴虽然已被主人视为死人,却也不敢求饶。然内心惊恐畏惧,双脚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何岫眯着眼睛,抬了抬眉毛,勾着手指召唤那家奴。家奴诺诺,几乎不能从地上爬起来。挣扎了几次才勉强站立起来,跌跌撞撞的扑在何岫的食案边。   何岫敲了敲桌子,“小子若为何某斟满此杯,则饶你不死。”   家奴大喜过望,慌慌忙忙的将酒盏满上,手哆哆嗦嗦,酒撒在案上大半。赵继梧心中急恼,劈头训斥,“蠢奴才,还不跪下领罪。”   家奴只觉得自己三魂七魄飘飘散散早已经不在躯体之中,主人的话一出口,便伏在地上,接连叩首,口称:“仙人饶命。”   何岫一双迷蒙醉眼往阶下庭中一瞥,手中宝剑呼啸而出。剑光耀眼夺目,绕着庭院中一株杏树一匝,树轰然扑地。同时,何岫将家奴所斟之酒倒入口中,冲着那白光喷出一口酒气,酒气如瀑布,与白光相撞。只听得半空中“噼啪”“轰隆”两声巨响之后。酒气清冽,白光恢弘,如同双龙纠缠着直上苍天。一时间酒气、剑气、夜风交缠纠葛。满堂烛火具灭。在场众人钗帽翻飞,发丝衣衫佩带凌乱,酒肉杯盏狼藉满地。   赵继梧伏在案上,一手按住帽子,连连召唤何岫,“何仙师,请收回神通。”   何岫微微一笑,似是无意的伸手一指,宝剑陡然光芒一暗,回旋反转而归。顷刻缩成一团,宛如一颗发光的明珠。明珠在空中绕了两圈,滴溜溜回到了何岫手中。   狂风遽熄,若不是遍地凌乱,众人恍然若梦一般。何岫手握着明珠,用袖子擦了擦明珠上不曾存在的灰尘,随手一抛,明珠入口,不见踪迹。何岫一边往口内倒酒,一边以眼乜视在场主宾,诸位愈发的惊恐。郭逊之此刻那里还有什么脾气,只一味的跪地磕头,口称“仙师”不止。   何岫哈哈大笑,之后才慢慢起身,晃晃荡荡走上阶来。   赵继梧令家奴收拾停当,重新摆了佳肴美酒,再请何岫上座。一众宾客整理好衣冠,等均不敢落座,只站在案前作陪。何岫独自上座,反客为主的招呼众人吃酒吃菜。众人不敢不从,纷纷落座。何岫眼瞥到那家奴依旧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起身,遂笑道:“小子受惊了,来来来。”   说着便往衣袖里胸襟处摸,摸了一会儿,尴尬的笑起来,“何某今日未带片银”又大笑,“无妨无妨”说罢拿起案上一只桃子,扔给那家奴,“桃儿吃了。”   家奴捧着桃子,又惊又骇,不敢下口。赵继梧冷声道:“既然仙师令你吃了,你便吃了。”   家奴几口将桃子啃完,啃的满脸的汁水,胸襟湿了一片。何岫胡乱替他抹了抹脸,又将一只烛台塞进他手里,“来来,你将那桃核烧了。”   家奴满脸甜腻,浑然不知所以然的舔了舔嘴唇。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四下议论纷纷,只道这神仙举止颇怪异。   何岫摇头,无奈的笑道:“罢了,还是何某亲自动手吧。”   何岫将用筷子将那桃核夹了,放在火烛上烧燎。须臾就冒出袅袅的黑烟,而后黑烟变青烟,青烟变白烟,而后烟色逐渐便淡。何岫欣然将筷子从火烛上拿出来,“成了。”   再看那两著之间,哪有什么桃核,分明是一颗闪闪发光的金豆子。   何岫笑着将那金豆子递到家奴面前,“这阿堵物给你压惊,下去吧。”   家奴大喜过望,双手碰金高举过头,磕头谢恩而去。   在场众人始知道,这分明是那传说中的炼金之术。   赵继梧端酒盏领着众宾客战战立于堂内,请求道:“弟子从来有向道之心,只是苦于无人引导。仙师今日到来,弟子等诚惶诚恐。恳请受业为亲传弟子,鞍前马后,孝敬师尊。”   何岫抬起眼睛,挥手示意众人落座。众人不敢推辞,称谢后方落座。何岫这才道:“才刚不过雕虫小技,修来无用。”   赵继梧苦苦哀求,“还请仙师可怜我等凡夫的向道之心。”   何岫眼风都不曾朝他们斜上半分,“尔等肉体凡胎,又无根骨,纵然为我弟子,此生也断然无得道长生的可能。”   在场众人无不失落之极。又见何岫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颌,“何某不才,略通炼丹回魂之术。煅炼仙丹,服之当五百年道行。”他看了一眼赵继梧,“只一颗便可助凡人一日飞升成散仙。”   赵继梧听见此话,欣喜若狂。当时便令家人抬出百金,亲手捧上,“还请何仙师笑纳。”蒋仪安极少见过这么多的黄白之物,乐的在何岫脚边撒娇打滚。何岫按住的被一阵阴风吹起的袍脚,好整以暇的道:“何某有令人一日飞仙的道术。只是,这丹药成与不成,一半看何某的道行,另一半,全看诸公的‘诚意’。”   他眼风轻飘飘的,似随意一扫,又丝毫不落下任何人。在座的无一不是人精,那能不明白?其他诸人,身上未带钱财,纷纷差遣家人归家取黄白之物,生怕错过巴结仙人的大好机会。 第18章 第 18 章   人心多愚昧,原本就容易被邪说蛊惑。比如我朝,和尚就有修炼魔之术,道家则有黄白彼家之说。此外,本朝又有莲华宫,上清宫,玄一教,……。名号虽然不一,无不是为了自身利益迷惑民众也。“目的嘛,非奸即盗,更有甚者是为了权势,更大的权势。”何岫将一个梨子放在炭火之上,一边慢火细烤一边嘟嘟囔囔的说道:“所以,咱们这点小伎俩,无非是为了混口饭吃,跟他们相比,小巫而已。”   蒋仪安忐忑的拽了拽何岫的衣襟,被何岫斜眼一瞪,又讪讪的松了手,“小鬼这不是受之有愧吗?”   “哎呦~”何岫仿佛看见了什么天底下最稀奇的事儿,戳了戳蒋仪安的肚子,“你当初诓那沈家郎君行假道灭虢之伎的时候,怎么不说心中有愧?将那马大的生魂吞吃下肚的时候,怎么不说有愧?如今不用消耗法力,不装神弄鬼,只坐等人来供奉,反而有愧了?”   “装神的是你,我只弄鬼了。”蒋仪安捂住肚子,“动静太大,小鬼心中惴惴不安啊。”   “没出息”何岫敲着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日后你少不得要多跟郎君我学学。”他做了一个手势,笑道:“万两金啊,就要飞进我的腰包了。”   蒋仪安瞠目结舌,实在怀疑眼前这棍同从前那义正言辞坏他好事的是同一个人。忍不住又说:“岫郎真会炼丹?”   何岫又拿起一个梨子,一边生啃一边说:“当然会”   蒋仪安吃惊,“当真?”   何岫腆着脸道:“嘴上会,却没炼过。”说完,厚颜无耻的笑了。   蒋仪安撇了撇嘴巴,还是忍不住笑道:“看来,咱们当真发达了。”   何岫摆摆手,“不是咱们,是我,我要发达了。你个阴魂野鬼要阳世的金钱作甚?”   蒋仪安抱怨道:“我那日陪你演了一天的戏,又天天在人前装模作样的扮圣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你每日香火不断,吃穿不愁,功德修为日益增加,还要什么?”   蒋仪安眼巴巴的看着何岫,“小鬼如今受了百姓的爱戴,可惜什么实际功绩也没做。若是冥府知道了,再定我一个愚民得惠欺骗香火的罪过,只怕是飞仙不成,投胎不易,十八层地狱里的刀山油锅那可是现成的。我装这圣人可都是为了……,”又见何岫面色不善,蒋仪安忙改口道:“咱们俩!”他小心翼翼的又道:“你金银珠宝也收了,总不能不管我死活。”   何岫噗嗤一笑。好小子,在这等着我呢。他扔了梨核,好整以暇的看着蒋仪安。果然,蒋仪安谄媚的攀上何岫的膝盖,笑着又说道:“城东有一户人家的儿子被狐狸迷住了。”   城外七八十里处有一处墓地,乃是前翰林院大学士仇凤孙的祖坟。坟冢埋着仇家几代先祖。话说当年这仇家传到仇凤孙父亲那一辈之时曾是滩涂首富,显赫一时,就连那眼高于顶的云翳仙长都曾经是仇家的厚交密友。可惜子嗣不丰,只得了仇翰林一个男丁。仇凤孙过世后,圣上应国舅陆玉成的上表,追封仇凤孙为银青光禄大夫,着就近妥善厚葬。仇凤孙生前始终孑然一身,并无妻子儿女。因此,仇家这祖坟已经二三十年无人看管,早已经荒废。半年前,有一只狐狸在此居住,经常作祟戏弄过路的酒鬼。   滩涂城内有一户人家姓陈,家中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出生的时候陈家家境还好,便请了个夫子,取“子之茂兮”之意,为孩儿起名叫陈茂。待到二儿子出生的时候,陈家家境突然窘迫。陈家老父便在“陈茂”二字中间随口加了个“双”字,于是二儿子便叫陈双茂。到了三子出生的时候,便取名叫叫陈三茂。人称陈三郎。这个陈三郎出生时候父母年纪已大,兄姐也已经成年成婚,陈家家境好转,便对这个幼子分外的娇惯。养成了他好吃懒做的习性。年纪见长之后更是贪杯好色,经常出入勾栏酒肆。陈三郎听闻狐狸之说后愤愤道:“狐狸不过就是一只畜生,岂敢这般无礼。”于是,趁着酒劲儿到了墓地,一边数落坟冢的狐狸一边大骂。跟随而来的几个酒友看见陈三茂的父亲正站在他面前,纷纷过来斥责他:“陈三郎酒醉眼花了?怎么谩骂你老父?”   陈三茂定睛一看,果然是他父亲。吓的赶紧跪地磕头谢罪,解释说以为是坟前妖精。陈父面色铁青,拂袖而去。陈三茂急急忙忙的追上去,步伐踉跄,哪里追的到?走了一里多地老父亲就不见了踪影了。陈三茂又渴又累,头也昏昏沉沉。抬头突然见路边有一处房子,院墙内一棵大柳树茂盛浓密,树下一个窈窕的女子,正在攀附在树上折柳条玩儿。这女子面容美丽,眉眼弯弯,瞧着很是眼熟,却又想不起姓名。陈三茂本就是轻佻浪荡的人,见这女子独自在此,哪有不动心的道理。他上前略微施礼道:“小娘子看着甚眼熟,莫不是我家的亲眷?”   那女子被挑逗,却不躲不闪,反而勾唇一笑。这一笑,恍若勾魂的幡子,直把陈三茂的魂魄都勾走了。他哪里还顾得上旁的,老父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脚步不由自主的就冲着女子走了过去。眼看就要近身了,那女子嬉笑着往后退了一步,使手召唤陈三茂,陈三茂便再往前走一步;女子又退,还是召唤陈三茂,陈三茂又进……。退到一处,退无可退。女子面上娇红,指着前面小声说:“这里人来人往的不方便,郎君再往前走百步,那一处树林,终日无人往来。”   陈三茂跟着这女子又走了几百步,眼看着树林近在眼前,渐渐觉得脚下道路松软,没过了脚踝,正要抱怨,却见那女子已经钻入了树丛,只露出绿色的裙裾并一双纤瘦的小脚。陈三茂哪里还忍耐的住,猛的往树丛中一扑……。   跟随他出行的酒友,见他俯身叩拜之后,神情古怪,独自往前走了二三十里,任人在身后追赶,也不回答,只是自来自往自言自语。随行几人都没看见什么房子柳树少女,只看见陈三茂状若痴呆往河里走去。同行几人大喊大叫拉扯拽曳,陈三茂却无动于衷,挣脱了众人的手纵身一跃便跳进了河里。   冰冷的水瞬间灌进了耳鼻口中,陈三郎顿时清醒过来。好在他在水边长大,水性不错。挣扎着浮上水面一看,哪里有什么柳树,房子,美女,树林。岸边一片荒芜,自己正在江水之中。周围芦苇荡漾,野鸭乱叫,一片凄凉恐怖的景色。   陈三茂回家就大病不起。时不时的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平日里定要指派一人看好了,否则就会将自己屙出的粪便塞满嘴,一边塞一边还骂道:“让你轻佻浪荡,让你污言秽语。”   所有人都说他是以邪招邪,被狐狸报复了。   何岫听到此处一瞪眼睛,一摔袖子,作势就要离开。蒋仪安急忙殷勤的奉上香茗,“郎君,郎君,小鬼知道您最厌恶人家说狐狸的不是。可是,那一家子爷娘兄弟一起拜在我脚下,哭的甚是凄惨。”见何岫面上不善,只得唯唯诺诺的小声跟在身后嘀咕,“这狐狸……仙,迷住了凡人也损自身的修为不是?还请郎君出马,替你这同族做些功绩。”又急急忙忙拉住何岫,指着自己的脑袋“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是管了这一桩。”   原来,蒋仪安早前受了陈家所托,前去捉妖。那知道才见面便被“陈三茂”劈头盖脸甩了一顿柳条。   何岫上上下下打量着蒋仪安,突然大笑起来,“难怪……。”   蒋仪安脸皱的跟核桃一样,“小鬼儿原本想同它理论一番,那知道那狐狸忒泼皮。”柳条打鬼矮三寸。蒋仪安被连着抽了几十下,不得已逃回了圣公堂,向何岫求救。   也不晓得能不能长回来了?他摸了摸脑袋,瞧上去可怜兮兮的,“先前不过是为了应那些凡人的请,现如今,”他指着自己的个头,往上提溜着自己的发髻,“您把那狐狸收拾了,便是全了咱们这些时日的情分了”   蒋仪安不现鬼身的时候,圆不过是寻常少年的摸样。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立显俩个深深的酒窝。当即,整个面容便鲜活明艳起来。若是摆出求人的姿态,那粉红的唇一张一合,那酒窝便时浅时深,令人心里不由的就软了。偏何岫早明白他的性子,只冷眼儿瞧着他,任他把好话说尽了,只装木钟一座,如何敲打都不响一声。蒋仪安没法,只得说了实话来,“都藏在圣公堂的后院了,郎君只管收了,只将那香火供奉留给我便罢。”   何岫等得便是他这一番话,问了确切地点,将那五贯钱收入囊中,“这些人间俗物你留着也无用,郎君我替你收着,只当是存在我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没更新了,实在是因为没有动力啊。心里时常惦记着,就这样看心情更吧,总不会弃了就是 第19章 第 19 章   何岫赶到陈家的时候,正看见陈三茂扒在茅茨的边上,用手捞粪……。   他的大哥陈茂和二哥陈双茂一左一右,一个扯胳膊,一个抱腰,死命的阻止他。陈三茂的手被扯的一抖,屎便糊了自己一脸。他咧开嘴巴笑起来,竟然还伸出舌头沿着嘴角舔了一圈。陈双茂终于忍不住,扭过头“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他老娘抱着陈三茂的媳妇双双哭倒在地,陈家老父跺着脚叫骂,“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   陈三茂被陈茂按在地上,身子动弹不得,只眼睛灵活的四下转悠。又瞧见了陈双茂吐在地上的一摊秽物。陈双茂正在用衣袖擦嘴巴,眼看着陈三茂挣脱了陈茂冲着自己身侧扑了过来,下意识的一躲。大哥陈茂一把抱住陈三茂,一边往地上按,一边冲着他二弟大声吼着,“还愣着干什么?”   陈双茂看见自己兄弟一头扎在他吐过的地方,抚着胸口,又呕出一摊酸水。被大哥一嗓子吼回神来,这才恍然大悟般的拿了绳子,同大哥一起将陈三茂五花大绑了,连拉带扯带回了院子中。   陈三茂的两个嫂子都捂着鼻子不肯靠前,他媳妇不得已自己提了一桶水。可是,陈三茂浑身上下臭气熏天,陈三娘子绞着巾子一时竟然无从下手。最后还是陈茂拎起水桶冲着陈三茂兜头盖脸的一倾而下。好歹是去了些臭味儿。   陈家老娘依旧哭哭啼啼的,连连吩咐小儿媳妇赶紧给儿子换上干衣,莫要着凉云云。陈三娘子别别扭扭,当着婆母的面又不好捂着鼻子,不情不愿的上前来拉他。那知道陈三茂就似发了狂的家犬一般,冲着陈三娘子就是一通狂叫狂咬。吓的她一通嚎哭,喊娘喊爷,说什么也不肯再上前了。陈三茂的老娘又心疼小儿子又气儿媳,哭的浑身无力,一口气没顺过来,瘫在地上直翻白眼。另两个儿媳一边一个又是顺气又是掐人中,老娘好半晌才“嗳”的一声缓过气来。   陈家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轻笑一声,宛如破冰碎玉,在喧闹嘈杂的陈家院子中分外的清晰。陈家人这才发现院墙之上竟然坐着一个人:红衣乌发,风神俊朗。半身斜靠在树干上,一只白皙的手攀在花枝上,手比那杏花还要白腻上几分,明耀耀的晃眼。何岫找到了一点存在感,裂开嘴巴,露出编贝一般洁白的牙齿。“在下何岫,远来拜会。”   前几日七郎无功而返之后,陈三茂将陈家折腾的人仰马翻。不仅抓破了来钳制他的陈家大郎的脸,还将陈家人上下下下从祖宗到孙子都痛骂了一顿。这狐女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那些污言秽语,只挑最腌臜最不堪的骂,骂的陈家上下抬不起头来。骂的多了,陈家人便从只言片语里得知,圣公不敌妖物,落魄而逃。陈家人好一通沮丧失望。如今,何岫亲自到来。陈家人不可谓不高兴。只是,恭敬有余,对何岫捉妖的本事,却半信半疑。   何岫也不在意,简单同陈家人寒暄了几句,便又将话题转向了陈三茂的身上。陈三茂抖了抖身子,震断捆绑在他身上的绳索,慢条斯理的站了起来。   何岫笑的春风和煦,“在下何岫,见过这位”何岫眨了眨眼睛,显得饶有趣味,“小娘子”。   陈三茂站起身来,“久仰何仙师的大名,琇儿这厢有礼了。”说着款款的行了一个礼,又冲着陈家的人颐气指使的吩咐打水换衣裳。陈家兄弟此刻知道这同自己说话的果然是个妖精,又恨又怕一时谁也没有动地方。琇儿的眼风在几个陈家人身上扫过去,又看了一眼好整以暇捂着鼻子的何岫,突然满眼的怒意一收,随即嫣然一笑。“你既已看透我的化形,那我便没什么可藏的了。”说话间,陈三茂双眼一翻,陡然倒地。随即,一阵青烟从陈三茂的身后飘散出来,慢慢的聚拢成一个少女的身形,却不肯离开陈三茂的身体,只坐在他的肚子上,抱着臂,杏眼圆睁瞪着陈家的人。   这狐女身上便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何岫几近无查的皱了皱眉头。   琇儿道:“这酒鬼喝多了就在我家门口破口大骂,还出言挑逗轻薄,状若癫狂。儿云英未嫁,名节是大。岂能甘心受他侮辱?”她一双眼睛在何岫身上来来回回的打量,“郎君明鉴。儿,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何岫摸了摸鼻子,明知道是借口,却不愿意同她追究孰对孰错。拿人钱财□□,他摸了摸袖子里的银袋,只想让这个麻烦赶紧放了陈三郎。“为了名节如此作践自己,小娘子岂不是得不偿失?”何岫一指陈三茂摊在地上那还散发这恶臭的身体,“这皮囊肮脏沉重,甚低贱,娘子身娇肉贵何必同他纠葛?”他摇着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非明智之举。”   何岫没有同七郎一样喊打喊杀,琇儿露出满意的表情,眼波婉转的转了两个圈,落在何岫的脸上,“郎君可有高见?”   何岫笑道:“娘子这几日折磨的陈家鸡飞狗跳,原本早就已经将陈三郎无故叫骂的罪过抵了。”眼见琇儿脸色又沉下来,何岫不紧不慢的又说道:“只再叫他郑重其事的道个歉也就罢了吧。”   “岂能如此就算?”琇儿大怒,“这凡夫俗子胆敢冒犯于我,我磋磨他够了,便要他不得好死。”陈家老娘才醒过来,听见琇儿这一句话,又哭嚎了一声昏死过去。陈三茂的媳妇也哭天喊地,连连叫自己命苦。琇儿不耐的扫了一个凌厉的眼风过去,陈三娘子没眼色的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起来。秀儿大怒,突然伸出手来。五指翻飞之下,陈三茂身手异常的矫健,拳脚带风便向陈三娘子的方向腾身而起。   何岫手疾眼快,冲过去以身挡在他面前,堪堪握住了陈三茂的手腕。   “小娘子稍安勿躁。”   陈三娘子见状,早已经吓的脸色青白,哆哆嗦嗦的躲在人群后,半点声也不肯再出。   琇儿怒道:“让开。”   何岫突然一笑,“妇人愚钝,不知轻重。小娘子何必同她动气”   这一笑便恍如风吹云散,露出皎皎的月华,自有摄人心破的光彩。琇儿疑惑的看着他,突然用了然的语气道:“你不是凡人。”   狐惑之术失败了,何岫一点也没有被人识破的尴尬。他转了转眼珠儿,道:“娘子若是信的过在下,便由在下做个中间人。娘子放了这凡人,其余的好说好商量。”   琇儿一边随意拨动着手指,好整以暇的操纵着陈三茂的四肢摆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既然如此,那你便应承我一件事情。”   何岫拧着眉毛,“实不相瞒,何某乃是个凡胎肉体,本事有限。娘子莫要为难在下了。”   他这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似乎是取悦了琇儿,她放下手,任陈三茂的身体胡乱的摊放在地上,不依不饶的道:“你既然将陈家的事情揽了下来,就该有这做瓷器活儿的金刚钻儿。”   何岫勉为其难的说道:“娘子可否先说是那件事?在下先听听,若是可行才敢应承娘子。如若所托之事超出了何某的能力范围,那便是辜负了娘子所托,在下虽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不难。”琇儿箕坐在陈三茂身上晃荡着两条小腿,笑着露出狐狸尾巴,“你要让我的傀儡丝附在你身上。”   何岫看了看陈三茂,又看了看琇儿,露出惊恐的神情,“这,恐怕不妥吧?”   “你亦可以不应。”琇儿毫不在意的道:“只是我若是无傀儡依附则寸步难行,你若是要我放了这个腌臜的东西,便要借一副肉身给我,”何岫这才注意到,琇儿的两条腿自脚踝以下空空荡荡,竟然没有双脚。何岫露出的惊愕表情激怒了琇儿。她举起葱白小掌,又慢慢握成拳头,“否则,我便将他三魂七魄都捏散了,让他变成我的傀儡尸。”   陈家的人都期许的看着何岫,狐女琇儿也挑衅的看着何岫。何岫看了看满眼期待的陈家老娘,又看了看好整以暇的琇儿,似是慷慨就义一般郑重的点了点头,“娘子若是附上何某的肉身,同陈家的恩怨……?”   琇儿一挥衣袖,“一笔勾销。”   何岫微笑起来,“既然如此,还请小娘子要遵守承诺,放过陈家三郎。”   陈家人听见何岫要以自身为器,让琇儿附着,这无异于亲见佛祖以身伺虎。先前对何岫的那丁点的怀疑,早就化作了感动。一家人跪在地上叩拜不停,显然是将何岫看做了救苦救难的九天神仙。   琇儿露出急不可耐的表情,“既已同意了,那便快点吧”她不耐烦的催促道:“这壳子我已经用腻了。”   琇儿将傀儡丝连上了何岫的身,便发现自己上当了。   何岫的魂魄极其的强悍霸道。琇儿的傀儡丝一连上他魂魄便被紧紧吸附住,而后又被他体内不知名的力量束缚住全身的妖力。更不要说靠近丹田,操控他的心脉身躯了。   她操控不住又挣脱不了,难耐的缩回原型,依旧不甘示弱的叫骂道:“你这妖人,诓骗于我。”   何岫拍了拍钱袋,闲适的踱着步往回走,“你发现了?”   狐狸琇儿大叫着,“你非妖非人非修仙的道士。你是一个妖人,妖人。”   何岫大笑,既然这狐女发现了自己的秘密,那便是再也不能留了,“如此,我便当你是在夸奖我了。”说罢,也不理会自己身后一边叩拜一边瞠目结舌的陈家人,一手揪住小狐狸颈后的软皮,自顾自的朝着城外走去。 第20章 第 20 章   岁暮阴阳催短景。城门内外人迹疏疏,偶尔几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匆。午后突然下了一场薄雪,寒风呼啸着卷着雪沫子,刮在人脸上就如同鞭子抽了一般的疼。门楼上的几个守卫懒散的靠在一起,揣着袖子抱着膀,围着火堆咒骂这不正常的天气。   “滩涂城什么时候下过这般诡异的雪啊?”老守卫往手心里喝了一口气,又在火旁搓了搓手。   “怕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打咱们这儿借道儿吧?”另一人挤到他的身边问道。   “莫要混说。咱们城外住着莲华宫的神仙,哪个妖怪不想活了从咱们滩涂借道儿。”另一个守卫朝着城门外面莲花山的方向扭了一下头,舍不得将手从衣袖里拿出来,只点了一下下巴,说道。   老守卫缩着脖子,一口气叹到胡子上,“谁晓得?老汉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的风雪。”   亭长仇柏岁抬头看了看日头,用烤的热呼呼的手拍了拍冻僵的脸颊,跺了跺脚,“时辰到了。”   风厉雪嚣,几个人都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你推搡我,我推搡你。连素日里勤利脚的老守卫也不想动一下。仇柏年也不苛责他们,自己抻了一个懒腰,慢吞吞的转过身去,走到城门处高声喊道:“未时已到,关城门喽。”   厚重的城门早已经斑驳不堪,推动起来咯吱作响。仇柏岁一边费力的推动城门,一边笑道:“你们几个老油子,个顶个的滑不留手。要你们扯闲话,一个比一个能耐。但凡出力的活计,便一个比一个退的快。”身后的三个人都未应他,仇柏年抽了抽鼻子,嗅到了浓香的烤肉味儿。他肚子适时的咕噜了一声,又笑着说:“你们几个饿汉,干活不成,抢槽一个比一个伶俐。还未下职就开始炙肉,也不怕陈县令瞧见了扣你们的月俸。”身后悉悉索索的吞咽声,另有酒入肚肠的咕噜声。仇柏岁关好了城门,扭过身来用调侃的语气笑着说:“千万要给我留上一口儿……”   何岫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远远的,只瞧见火堆旁有一团东西。何岫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子奇异的肉香。走近了,发现城门并未完全关上,呼啸的冷风卷着雪沫子从半掩的城门里刮进来。那一堆火时而明时而灭。许是因为烧着肉,迸发出奇异的蓝紫色火花。   再近一些,才看见一个人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佝偻着腰身蹲在火堆旁。他头发披散着遮挡了半张脸,身上的棉衣胡乱的裹着。脚上没有穿鞋,一双粗布袜子被雪水浸的精湿,脚趾从袜子上的破洞中伸出来,被冻的发紫。风撩起他的头发,接着火光,何岫瞧见了那人的脸。   他认得,是一个姓仇的亭长。   仇柏年在烤肉。肉烤的焦香,兹兹冒着油,却只是半熟,仇柏年却已经等不及送进嘴里了。半是油水半是血水从嘴里淌出来,滴落了半身。仇柏年由是不觉,又咬下一口,混乱嚼了两下,便吞下了肚去。   何岫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抱着膀道:“真是好胃口。”   仇柏年仰头看着何岫,站起身来施了一个僵硬的礼,挤出一个谄媚的笑,“何仙师来的正巧。现成的炙肉,您尝尝?”   “不巧。”何岫将双手塞在红狐狸的怀里取暖,一边挑眉盯着仇柏年,“亭长竟然今日当值。”摇头又叹息道:“亭长面方额宽,是个忠厚的好人。可惜啊……”   仇柏年露出一口焦黄的牙,又将一块肉扔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下去,笑道:“好人也不过是个凡人。”   何岫眯起眼睛,目光牢牢的盯着仇柏年。仇柏年俩眼放出莹绿的精光,“骨肉酥松,太过绵软”……   腥风扑面而至,仇柏年腾空迎面奔来,其行似箭矢一般。何岫向后急速后退了几步,张口吐出珠剑。   珠剑始一现身便化作游龙同仇柏年斗在一起。仇柏年左突右击,双手化作兽爪,同珠剑撞出刺目的火花。   何岫裹着大氅远远的站着,漫天风雪恍如弘大的背景,更衬的他濯濯如泉中玉,萧萧如风下松。渐渐的仇柏年周身被剑光龙吟围绕,便似是被层层天网包裹。眼看着那包裹越来越小,网孔越收越细,渐渐的网收的密不通风。正在何岫勾起的嘴角越来越大的时候,那一团剑光之中传出一声野兽的嘶吼。剑光形成的囚笼被从内而外的挣开,一只狼首人身兽爪的怪兽从剑光风影之中喘着粗气走了出来。   珠剑在空中哀鸣了两声,团成一颗珠子,飞回了何岫的手里。珠剑是防身用的灵物。据说是大禹锻炼定海神针之时遗落下来的一块铁珠。虽然不过是个残屑,却也因为沾染了神力,而不啻是一件灵物。若是落在大罗金仙的手里,便是一件威力无穷毁天灭地的法宝。饶是何岫这般空负一身的滂沱修为,能使出的法力不过沧海一束的凡胎肉体,拿着这珠剑对付寻常妖魔鬼怪也是绰绰有余。   珠剑竟然不敌。何岫一手握住珠子,终于变了脸色,“地狼。”   地下有犬,名曰地狼。终生居于土中,以穴居小兽为食。修行成精的地狼会将人突然拖入土中食之,而后化成那人模样,迷惑猎食其他凡人。无非是为了果腹充饥。虽然凶猛,却不足为惧。   而这一只地狼吃掉了滩涂城的守卫后却依旧坐在此处,何岫知道,它绝非是单纯的觉得风雪夜烤人肉更有意境。   难道……?思及这里,何岫吓了一跳。他满心满脸的疑惑,难道这畜生专门在此等我?   琇儿同何岫以傀儡丝相连,轻易的觉察到了何岫的不宁,“妖人,你不是它的对手。”   何岫勾唇笑道:“郎君被地狼堵住了,小娘子既然同我性命相连,合该出一点力。”   琇儿看一眼已经化出原型,庞大又强悍的地狼,颤抖着声儿问道:“我们狐狸从来不是地狼的对手,你将我抛出去也无济于事。”   何岫一边暗暗的运气,一边道:“管不了那许多,就算是肉包子,也能挡疯狗片刻。”   琇儿此时哪能不明了何岫的居心,慌不择乱的说道:“我有用,你留着我,我于你有大用。”   何岫顾不得听她辩白的,业已经将傀儡丝从体内择出来了。琇儿被抛在半空,不管不顾的大叫,“你留我性命,我助你得一件大宝贝。能夯实你这肉身,自此再不必担心法力暴体之苦。”   何岫自不必再担心魂魄动荡之后,最大的心病就是这凡人的肉身太过羸弱。若是有法子能将肉身夯实了,那无异于助长了修为。故而,琇儿这一句话恍若斧破顽石,正砍在了何岫的心结上。何岫信念一动,琇儿立刻觉察到了。她就着他一晃神的功夫,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又跳回了何岫的怀里。何岫顺势红狐狸抱在怀里,心道:姑且再多留一会儿。一边扬手一抛。珠剑在他头上转了一个圈,“倐”的一下飞走了。红狐狸琇儿以为何岫动了心,再接再厉的诱惑道:“我在你手中,你若是让我死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我若是说的准了,你就放我归去。”   何岫同琇儿的这一番情景,地狼如视无物。他龇开獠牙,摊开兽爪,“你们不是我的对手。”它浑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却不过是皮毛伤,并不致命。身上的布衣被剑气划的一条一条的挂在身上,露出黝黑的尚带着皮毛的强健身体。   何岫更肯定了这地狼是专门在此候着自己这一猜想。他背着右手,后退了半步,“看来是何某连累了这一班守卫。”   地狼瞥了一眼身后满地破碎的尸骨,伸出血红肥厚的舌头舔了舔嘴巴,露出意犹未尽的笑容,“餐前的开胃小菜,不足以果腹。”   何岫悄悄的聚集自己所能调用的不多的法力,手掌渐渐的涌出火焰,“许是因为没有烤熟。”话音还未落,手已经干净利落的将业火摔到了地狼身上。   何岫撩起衣角,撒开两条腿,从半掩的门缝里钻了出去,卯着劲儿往城外跑。什么风度,风神,风流都在这一场风雪里消失殆尽了。身后,地狼发出一声愤怒又痛苦的吼叫。接着是城门破碎的声音。   何岫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对琇儿说道:“现在,看来,你我,能否,活命,在此,一难,你,就,求,老天,保佑吧。”   琇儿同何岫虽然没有了傀儡丝的牵连,然而它没有四肢,离开不得,惊恐的大叫,“祸害贻害千年。妖人,你跑快点啊。”   耳边风雪呼啸,背后妖气混着血腥气渐行渐近。何岫不敢回头看,暗暗叫不好。越来越近了,地狼露出狰狞的笑,何岫此时才不管什么约定不约定的,将那狐狸琇儿往地狼的血盆大口中一扔,自己不管不顾的又往前跑去。地狼嚼也没嚼,便将那红狐狸囫囵吞下,大吼一声,顷刻间又到了何岫的身旁。   何岫忍不住闭上眼睛,“我命休矣。”   地狼扑到了何岫的身上,巨大的身躯将何岫死死的压倒在地上。血红的大嘴张开,露出锋利的牙齿,腥臭的口水从牙齿滴到了何岫的头上,顺着他的额头一路流到他嘴巴里……   何岫闭紧了嘴巴,缩紧了身体,等了好久好久,久到就快要睡着的时候……。   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活着。何岫张开眼睛,终于发现身上的地狼从扑倒自己身上开始,便一动也没有动过。他心中一阵狂喜,挣了几挣也没有从地狼庞大的真身底下钻出来。终于忍不住气急败坏的大喊,“谁啊?也不来拉郎君一把。” 第21章 第 21 章   脸颊边出现一双黑色绣金丝云纹的布鞋,一个声音在头顶说:“若是让滩涂城的百姓瞧见他们无所不能的何仙师竟然被一只地狼追的狼狈不堪,不知是何感想?”   何岫一听这声音立刻皱起脸大骂道:“楚四儿,你个混蛋。你竟然还有闲心说风凉话,还不赶紧把哥哥我拉出来。”   何岫满头满身的口水血污汗水,被冷风一吹全冻结在一起,冻的他脸色青白不堪。“你再来晚一点便等着给我收尸吧。”他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不了多少的帕子正要擦脸,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抢走了帕子。   “楚四”用帕子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污,又挑了干净的一角擦了擦黑色布鞋上芝麻丁点大的污垢,“我合该再晚一点儿,让你被地狼吃了。棺材都省了。”   何岫夺过帕子,看了一眼便嫌弃的扔进了风里,“我这辈子没干一点儿好事,又没甚骨气。死后下了地狱,阎王一问我就照实说。到时候牵扯到楚家四郎什么什么的,碍着您仙途道业什么的就不好了。”   “楚四”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何岫的身上,不冷不淡的说道:“岫郎多虑了。你若是提楚家四郎,十殿阎罗还要费心费力查一查生死簿;你若是直接提莲华宫云翳,兴许还能简单点儿。”云翳拍了拍何岫的肩膀,“直接下了油锅炸熟,更痛快。”   云翳外面披着赤色大氅,里面却是一身单薄的居家里衣,甚至连腰带都未曾系上,露出一片白皙的皮肤。发髻也是松松散散的,几缕发丝从发带中泄露出来,一直垂到敞开的胸口。一看便是急匆匆赶来。何岫心中涌出一丝热流,嘴上却依旧道:“我巴不得从不认得你呢。”   云翳白了他一眼。他也巴不得不认得这个混蛋,奈何这二人的牵连可不是一句两句就说的清的。   何岫的生身母亲胡娘子曾是云翳的生父楚公的妾室之一。还是楚老爷子的原配,即云翳的生母王氏做主纳入楚家的。   话说胡娘子入楚家前的身份依旧是个寡妇。当年嫁过来的时候带了两样“宝贝”:一件是用十八颗晶莹剔透的红莲子串成的手链,只需佩戴便可驱邪清秽,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传闻是神仙所赠,名唤“连生相思”;另一样便是,胡氏肚子里带着一个遗腹子。那红莲子手链被胡氏曾与楚夫人,成了楚夫人王氏的心爱之物。而那孩子,因为顾念前夫,胡氏并不肯将他归入楚家族下。楚公夫妇亦不勉强,遂这孩子出生便冠“何”姓,取“远岫出山催薄暮”之意,名为“岫”。   何岫生来羸弱,从小到大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楚家夫妇虽然明知道胡氏母子非我族类,到底心底良善,又思及稚子无辜,将何岫视为亲生。因他体弱,对他分外的疼爱。因此尽管云翳比何岫还要小上几岁,却自小便被父母告知要照料兄长。   饶是如此百般的呵护,何岫十六岁之时突然染疫,病重不起,楚家夫妇遍寻名医亦毫无起色。胡娘子为子担忧,日夜痛哭不已。还是楚家四郎的云翳当时不过十二岁的稚子,毅然出门为兄长寻医问药。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一位云游四方的仙人,仙人应允赠与云翳一颗神药,“保你兄长自此身体康健,长命百岁。”条件是,“必须入我门下,随我修行,为我所用。”   楚家四郎不假思索的答应后得药回家,将药交予了胡氏。   彼时何岫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胡氏见到仙药,先是怔了片刻,遂追问药的来历。楚四郎如实说了。胡氏闻言突然伏地大哭,大哭之后又捧药仰天大笑。楚公夫妇只道她是欢喜的疯了,百般的安抚劝慰,胡氏才安稳下来,将仙药喂何岫服下。   从此以后,何岫果然逐渐康健起来。   自此楚家四郎随仙人出家入道,道号云翳。十三岁始便离家,随师云游四方。   楚夫人过世之后,胡氏领了一纸休书,带着何岫离开了楚家不知道去向。   后来楚公的宠妾廖氏同其姘夫的□□被识破,楚家又失去了“连生相思”。楚公陡然病倒。云翳不得已留下来照料老父。   这一天,楚公病重,药石罔顾。恰那廖氏的肚子里的孩子又要降生,云翳又羞又恼之际。门房说门外有人拜访。   云翳连连说不见,却听一人用调侃的语气笑道:“楚四儿,你的脾气越来越大了。”   门外走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中年美妇正是胡娘子无疑。胡氏身后一人,红衣乌发,形容倜傥,风神异质。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皎皎如玉树临风。云翳实在不能将眼前人同当年那个病萎瘦弱的兄长联系起来,一直到何岫将手臂搭在肩上,亲密的笑道:“四儿,你那个药好使。”云翳这才相信,这个人原来真的是当年那个人。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回抱住何岫的肩膀,“阿兄……”。   自此以后,何岫同胡氏便又回了楚家,帮着云翳打发廖氏母子,又帮忙料理了楚公的丧事。一直到云翳做了莲华宫掌教来到了滩涂,后来又将那十八颗红莲子的“连生相思”带回楚家。   何岫母子再次同云翳告别,自此几十年音信皆无。就在云翳以为此生许再不能相见的时候,何岫竟然又找上门来了。   二人叙了几日兄友弟恭的旧,何岫便吐露出了本意。云翳十几岁出家,只认师门规矩,倒是没什么世俗的是非道德,况且何岫欲诓骗的那人恰是滩涂的恶霸之首,也不过是叮嘱不要牵扯他莲华上宫的门号。何岫惯来会拿腔作势,气度比云翳这个真道士还超俗,又是在云翳的眼皮子底下行事,按说不会有什么差池。只是想不到,不出事方好,一出事就是这么大一件。云翳将散开的衣襟拢起来,有点后悔将何岫留下。   何岫自顾自的将遇见地狼的来龙去脉絮叨了半晌未听见云翳应他,不满的抬起眼睛,正同云翳的认真审视的双眸对在一起。他吓了一跳,“四儿,你莫不是修道修魔怔了?”   云翳难得未怼他,反而一本正经的往前凑了一凑,“岫郎,你养的那个小鬼儿怎么不跟着你?”   何岫裹紧了大氅,抽着鼻子道:“他被人用柳条抽了,找人帮他长个去了。”   “胡闹”云翳不满的瞪着何岫,“你伤将好,灵肉还未长全就敢混乱揽差?我早告诉你,得些金银便罢,旁的闲事一概不许管。”   何岫自小就怕他这一副老气横秋的口气,“不管闲事如何能得金银?”   云翳叹了一口气,迟疑了片刻,又说:“今昔不同往日,你做了这一回便收山隐居吧。”   何岫见他说的郑重,忍不住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他惊愕道:“莫不是同今日这地狼有关?”   云翳张了张嘴,又合上,“原本有一件同你无关的事情。我唯恐你在滩涂招惹到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人,牵连进来恐怕于你无益。”   云翳牵着何岫的手,施展了一个移形遁地之术。待何岫再站稳,二人已经到了莲华宫中。云翳自命人备汤沐浴,又亲自找了换洗衣衫。二人躺在同一个汤池里,云翳一边替何岫擦背一边殷殷的说:“我不能说,这是机密。你记得做完这一回就走,带着姨娘躲到山上也好躲到沈家也好。若是安稳了,我便亲自接你们回来。”   云翳说的郑重又严肃,何岫皱着眉毛,若有所思的沉静了片刻,突然指着自己才穿过的大氅上精致的花纹问道:“这大氅如何是女人的款式?”   云翳先前一直在房中对着媛珍县君的遗物睹物思人,发现何岫有难一时情急将大氅披上便奔了出去。他慌手忙脚的从汤池里跳出来,将大氅夺过来细细的验看,“便宜了你这货。”   何岫酸溜溜的半躺在汤池底,“稀罕!生前不待见人家,死了死了就算日日抱着坟头又管屁用?”   话糙理不糙。云翳被他怼的哑口无言,“你若是不想被赶出去,就给我闭嘴。”   李媛珍是云翳的逆鳞。何岫适时的给自己嘴巴贴上了封条。二人匆匆洗刷干净,又换了衣衫。吃过了饭,何岫无聊的翻看何岫案上的书卷,摆弄茶盏,从盘子里捡可口的点心漫不经心的吃。云翳就着灯火,将那大氅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发现沾染了几块血迹污物。心疼的不得了,又不好责怪何岫,只得吩咐仆人将大氅拿下去清理,反复叮咛不可弄坏丁点。   何岫闻言,忍不住鼻子里嗤了一声。云翳只做没听见。又吩咐门下弟子连夜入城处理地狼袭人的诸多后续事宜。弟子诺诺应了后,何岫又特别吩咐道:“那何仙师杀了地狼,受了伤,便在我处养着。你特别告诉滩涂令不要声张。”   何岫终于抬起眼睛看着云翳,云翳也不看他,只低头整理被他翻乱的案头,“不过是给你做脸面,你日后可莫要再逞能了。哪有遇见地狼不跑反而往前冲的?”   何岫心里一阵暖一阵烫,又忍不住凑过去,“好四儿,没枉费咱们兄弟一场。我做了这一回就带着老娘寻一处好地儿呆稳当了,只等你办完了大事,咱们兄弟再也不分开。”   云翳打小照顾何岫惯了,明知道他说话没准,却也还是忍不住会心一笑,“好。你尽快把山下的事情处理完,我这就派人先通知姨娘去。” 第22章 第 22 章   十二月尽,俗云‘月穷岁尽之日’,谓之‘除夜’。普天之下不论大小家,俱洒扫门间,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钉桃符,贴春牌,祭祀祖宗。到了夜里则备好迎神用的香、花、供物,以祈求新岁平安。莲华宫中也忙的很,除了各种斋醮科仪之外各地掌宫还要相聚西京拜望云澜,还要接待前来拜会的民间居士,其他各派的修真道士等等。   何岫不耐看那些长胡子老道士你来我往虚假客套,在山上呆的腻烦,终日里吵着闹着要下山。云翳几次三番劝解无用,索性下了个禁制将他锁在小观澜阁上。何岫下不来出不去,终日里跳着脚骂云翳。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一副德行,不由分说也不解释。”何岫拿过一只鸡腿啃的满脸是油,“我这个做长兄的,偏被做兄弟的管的死死的。”   来送饭的润杞早就惯了他这般模样,赔笑道:“师祖全是为了您好,您心知肚明,何必为难咱们?”润杞有心维护他师祖,“现在山下不太平,死了好多人了。”   何岫心念一动,竖起耳朵听润杞又道:“师祖是怕您这个时候下山好巧不巧的撞上。”   按说云翳这样的思量其实挺周全,何岫这种人半瓶子晃荡,又偏好凑热闹。从前不在云翳身边还好,这一回恰好被云翳赶上了,就由不得他逞强冒险。何岫心里不自在,他从小受云翳的照顾,那是因为小时候身体羸弱,现今大了,还是被云翳管着照顾着,面子上过不去。   “这天下那日不死人?”合着天下有人死,我就得一直呆在这萧索的地方吹风?死人能吓死我?我又没那趴在边上看人死的嗜好?云翳当我是什么呢?何岫心里烦的很,将啃的七七八八的鸡骨扔在地上。   润杞弯腰将鸡骨头拾起来放在一旁,“那可不是一般的死人。”   他神秘兮兮的说道:“据说人都好好的睡在床上,可是魂魄都没了。家人都以为是睡死了,可是祖师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是被恶鬼偷食了魂魄。本教上下的弟子大多派出去了,……”   润杞后面的话何岫没有听见去,他急急的抓住润杞,“那恶鬼抓住了吗?”   润杞叹息了一声,“若是抓住了您还会被关在这里吗?”   何岫松了润杞,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他就知道,云翳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说什么话。他那一日问起蒋仪安,就是有目的的。恶鬼食魂?何岫彻底坐不住了。   嘴里的鸡腿索然无味,他嫌弃的说道:“今日这鸡腿怎么这般的难吃?”莲华宫上下茹素,可是何岫却无肉不欢,所以云翳特意差人在山下请了一个俗家厨子,专门替他做一些荤菜。   润杞摇头,表示不知道。   何岫将鸡腿让润杞的嘴边一捅,“你尝尝,都馊了。”   润杞不防,被何岫塞了满嘴。一股香酥的味道从口到肚,他忍不住就咬了一口,“没,……”   话未说完,头脑一昏,就倒在了地上。   圣公堂后有一处小木楼,是原来郭秉直幼年读书的地方。取《易经》中“断物正言”的意思,命名为“正言楼”。后来做了何岫的住处。楼只两层,不大。楼下只可容三、四人,一几四席,中悬条画,几上原本摆设的笔墨纸砚被何岫差人收了,原有的沙壶瓦盏也被何岫换成了时下流行的白瓷。几上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只放了一只蜜色梅花纹饰瓷瓶,瓶内供养了一只白梅,开的正盛。木梯上楼来,可见四面推窗。楼南遥望云树,楼北正对花柳林堤;楼东可观花园亭台楼阁;只有楼西,是一片荒山坟茔。屋内设了一榻,一桌。没有屏风玉器摆设,榻上悬挂了素白的鲛绡帷帐。   何岫楼上楼下走了一遍,未见蒋仪安的影子。案几上薄薄一层灰,显然许久未有人打扫了。算起来从自己那日受伤至今廿十几日,都未有蒋仪安的音信,云翳又在城内外抓食魂魄的厉鬼,这蒋仪安难逃干系啊。   若说他对蒋仪安情深是四海,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救他,未必。何岫只是觉得人还跟着自己,却放任旁人对他追缴打杀不管,实在是说不过去。又打心里觉得蒋仪安其实可有可无,他逃出来大半是因为不想被云翳拘禁着,另小半是表表姿态,免得届时候见面难看。   既然要表个姿态,按何岫的性子做戏必然要做全套。只是,何岫在席上半躺下来,觉得这姿态想摆的好,其实挺不容易。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对蒋仪安知之甚少,如今想要跟他做个样子,都找不到表演的舞台。何岫在屋子里躺了半晌,将从识的蒋仪安以来,听他说过的地方,二人去过的地方都思考了一遍,毫无头绪。索性也不费那个脑筋,他拍了拍屁股从席上爬起来。守株待兔以逸待劳显然是行不通,那么便出门碰碰运气去。   暮风凌冽,饶何岫这样的妖精也突突的打了几个冷战。他裹紧自己的狐狸皮,趁着暮色在滩涂城中徐徐穿行。润杞说那些人都是睡梦中失去了了魂魄,只是,何岫摸了摸下巴。云翳那人从小就不达目的不罢休,好出奇出新。必然在城中撒了天罗地网。这样一来无异于打草惊蛇,是个聪明鬼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强出头。   何岫不甘心的在城中转着。想来是因为最近恶鬼食人魂魄一事闹的沸沸扬扬,城中宵禁时间还未到,路上行人就已经绝迹。实在有违新年本有的热烈气氛。有些人家的门口挂出了灯笼,上面贴着莲华宫独有的驱鬼符咒。众所周知,莲华宫的符咒可不是随便贴的,表面上是凭您赏。可是这大国上教,那个敢孝敬少了?云翳那家伙做道士真是屈才了,他合该去做个商贾,富可敌国指日可待。何岫笑着琢磨,这些挂出灯笼的人家想来家资不错,他一会多留意一下,日后也多个进财的来源。   走过一户,门口挂着招魂幡,门内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应该新近才死了人。何岫跃上墙头,跳上房顶,拔开瓦片。正看见堂中一口漆黑的大棺材。棺内躺了一个中年女人,旁边守着三四个孩子。因为失去了母亲,几个孩子哭的分外的伤心。棺材前站着一个健壮的中年汉子,虽然呜呜咽咽的嚎哭,脸上却没什么悲戚的神情。何岫目光四处扫去,果然见那汉子身后不远的门外立着一个妙龄女娘,虽然穿的素淡,脸上却还擦着粉脂。何岫撇了撇嘴。妖精修了千万年都要成人,可惜人心却越发的妖异。只可怜那几个年幼的孩子,哎呀呀,何岫突然就动了那么一丝丝的恻隐之心。他隐了身形钻进棺材里,将那已死了的妇人抬起来,果不其然听见几声惊叫。几个孩子纷纷要往前扑,被他们身后的仆人拉住,那汉子并他身后的女娘吓的失声跌倒在地上。   何岫憋笑抬起妇人的一只手,往那汉子身后一指,压低声音呲呲的道:“妖孽。”   说着扔下那妇人的尸身,纵身上房,继续观景。果不其然,几个孩子哭成一团,那汉子脸色铁青,身后的女娘后退了两步,面白如纸。何岫有心想看个结果,却见天色渐晚,自己还有未办的事情,便扔下了这一场好戏,不无遗憾的走开了。   捉弄完那一家人,何岫心情大好。他专捡那挂幡儿的人家走了几户,听了各种各样的哭声,见了各种各样的表情,毫无收获,累的半死。夜色沉暗,何岫躺在一户的房脊上,心里纠结是回去睡觉还是继续碰碰运气。正在这时候突然发现一行青衣小道士御剑而来。何岫心里一惊,一翻身一扭腰躲进一户的茅厕里。小道士显然是有急事在身,飞过何岫的头顶,压根连眼皮都未朝他这边欠一下。何岫又是庆幸又是失落,不应该啊,难道润杞这个时候了还未醒过来?他咬着腮帮子想,别是自己药下的太重了,伤了那孩子?何岫目光追着那群小道士的方向,突然一乐,那可不就是他捉弄的那一户人家?哎呀,可惜自己不能去看热闹,真是可惜。   何岫乐颠颠的拍着手,突然顿住脚步。脑中灵犀一线,他一拍脑袋,往城中飞驰而去。 第23章 第 23 章   这芳华坊原本不过几户人家,还算不得坊。概因为几十年前这里出了一个绝代芳华传奇一般的陈芳怀,因为得名。早些年是个达官贵人相聚取乐的销金窟,这些年逐渐破落,有身份头脸的人不肯来,贩夫走卒引车卖浆明妓暗娼各色人等杂居其中,甚至还有胡姬当垆卖酒。   何岫敛了一身出尘的气势,抖了抖衣袖另外幻了一身衣衫。才走进坊间,一副人傻钱多,样貌又出众的样子,果然引的有心人直吞口水。何岫得意的露出笑容,径直走进一家茶楼。   茶楼里想必冷清了有日子了,店内只有零星的几桌的客人。   茶博士恍若看见一块行走的金子,殷勤热情的围着何岫转。何岫扔出一颗金豆子,要了一壶好茶,几碟子配茶的点心。看那博士期待的眼神,何岫了然一笑,“再叫个拉曲的小娘子。”   不下一会儿,吃食配齐。拉曲的小娘子容貌普通,胜在垂目低眉态度温顺。到也不似那些人只盯着何岫的脸瞧,抱着胡琴,款款的坐下,一首曲子拉的婉转清扬。何岫闭着眼睛,似是在用心的赏曲,耳朵却支愣起来,四下听着动静。恶鬼食魂的事情造成的惊慌未定,百姓口中说的真真假假亦都是这些传闻。无非是谁家死了什么人,谁家侥幸逃过一劫,还有借机杀人假借恶鬼的名头逃避国法的。何岫掏了掏耳朵,没一条有用的。   他张开眼睛,扔了颗金豆子给那小娘子,“拉的好。”   那小娘子两只手接了,捧着金豆子比比划划的道谢,竟然是个哑女。何岫忍不住就多瞧了她几眼,却只看见她垂下来的头顶。何岫随口又点了一只曲子,小娘子依言坐下继续拉,这一次曲子欢快了不少。   店里冷清,所以何岫这般的大动作自然就惊动了更多的人。何岫出手阔绰,容颜出众,又一副涉世不深的样子,不少人都往何岫这一边瞧。何岫如愿的得到了更多的关注,也不再假寐。他支起身来,将那滚烫的茶水吹了一吹,小饮了一口,又专捡那些甜腻的点心往嘴里扔了两块。旁边一桌坐了三四个人,显然是浪荡子。彼此小声嘀咕了一会,有一人端着茶壶走上前来。   何岫见有鱼儿上勾,露出一副开心的样子招呼几位同坐,又叫了新茶,几样果子。   为首的小郎君样貌不佳,衣着普通,却神情倨傲。何岫一问方知,这位家有万贯财,只是身未有功名,故而不能穿绫罗绸缎也不能结交贵人,所以才不甘不愿的终日在这些粗鄙的坊间鬼混。再细问才知道竟然同那赵坚赵继梧沾亲带故。何岫也报上名来,那叫赵登的纨绔少年眉毛一挑,“你这名字犯了咱们滩涂何仙师的忌啊。”   何岫两眼灼灼,“当真?我才来这城里,对这人物也有所耳闻,竟然真是有仙师不成?”   赵登露出鄙夷眼神,“那是当然,那仙师为我族叔炼丹,我有幸同他有过一面之缘。”何岫露出的表情,让赵登很得意。他炫耀一般又说:“那当真是神仙姿容。”   何岫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得适时露出艳慕的神情。旁边几位都是赵登的酒肉朋友,都不耐喝茶,只一味闹着要出去吃酒。何岫眨巴眨巴眼睛,露出惊恐的表情,“才听说城里接二连三的死人,可不敢往那酒色嘈杂的地方去。”   “仙宫的灯笼都挂着呢,那个妖邪敢进来?”赵登不以为然的道。   何岫眨巴眨巴眼睛,摸索了一下自己手指,露出探究的表情。赵登有心卖弄自己消息灵通,说的自然是又详细又生动。何岫根据他所讲诉,并周围那些狐朋狗友时不时的补充一两句。得知,自从那日城门处城中发现死了几个守备之后,城里接二连三的有人失踪有人性情大变。莲华宫派了大量的弟子,抓了几只地狼幻化成的人之后,这不断死人的事情才销声匿迹了几日。城中百姓惊魂未定的时候,突然夜里开始出现睡死的人。   “这不,”赵登指着那一直拉奏不停的哑女道:“若不是她那做琴师的老子娘都死了,又岂轮到她来这茶楼里卖艺?”   何岫看了一眼那哑女,却见她将头沉的越发的低。   “这小娘子原来是个唱曲的,自从老子娘都死了就再不能说一句话了。”   “原本倒是还有一副好嗓子,现在……”赵坚露出可惜的表情,“就算是弄回去也缺了点悦耳的乐子。总不能做那事的时候还拉胡琴吧?”   “哈哈哈”周围发出了然又猥琐的大笑。哑女充耳不闻,只钻心拉着曲子。   何岫摸了摸鼻子,心里稍安。既然有地狼一说,那想来蒋仪安犯混的可能性比较小。而后心中又是一惊,该不会蒋仪安早就被那食魂的恶鬼吃了吧?他有点坐不住了。   赵登等人以为何岫动了心思,一左一右将胳膊揽在何岫的肩头细细的摸索,笑道:“你既然是初来乍到,哥哥们便做个东道。只是要你喝酒的时候,可不能推三阻四的搅兴。”   居心不言而喻。   何岫眉眼弯弯,笑的毫无心机,“就依诸君的了。”   何岫无心同这几个无知的凡人一般计较,只将几个人弄晕了扔在茶楼的后巷里。他翻身跃上房顶,抱臂俯瞰整个滩涂城。城中已经宵禁,寒风卷着沙尘,比白日里凭空多了几丝阴森。天上无星又无月,目光扫过被夜色笼罩的角角落落,每一处阴影都似隐藏着吃人的怪兽。何岫心里莫名的焦躁。充斥着焦急担忧还有因无力而凭空生出的几分惆怅。   巷子里慢慢的走过一个人,头脸包裹的严实,背着一个破布包裹的物件,看身形是个女人。她走的步伐极慢,似是极累。身材纤细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走。何岫眼看着她拖着脚步从自己脚底下走过去,慢慢的消失在巷口。这个时候,一个女人要去哪里?终于好奇心占了上风,还是跟了上去,正看见她走进了巷子口左边的一户人家。何岫从墙头跃上去,看着那女人进了屋子,将身后背着的东西随意放在门边。又解下脸上包裹的围巾,随意的扔在那包袱上。也不点灯,在房子里摸索着来到破旧的案前,从怀里掏出一把东西随手扔在上面。那一把东西中的一颗滴溜溜的在案上滚来滚去,最终停了下来。何岫看见那是一颗金豆子。   女人悉悉索索的将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解了。先是露出纤细的颈部,而后是白皙的肩头,细腻的后背,而后她突然转过身来,露出一双戾气横生的眼睛,并一张普通无奇的脸。正是那个在茶楼里拉胡琴的小娘子。何岫急忙一躲,一道阴气从门里打出来。若不是何岫躲的及时,早已经性命不保。   这女人才不是凡人。何岫一边祭出珠剑同那哑女在巷子里激斗,一边恍然大悟的想。一家子都死了,何以却单单剩一个哑巴孤女?难怪她对那群浪荡子的言语无动于衷。她不看自己,并不是羞涩,而是怕何岫认出她那双精光四射不同于凡人的眼神。她走的极慢也不是因为身体瘦弱,而是因为……。何岫一再的发难。眼中恨意迸出。而是因为这身子并不是她的。   何岫虽然吊儿郎当的时候居多,却也不是草包一个,堪堪和这个哑女打成平手。何岫知道云翳定然在城中布了人手,他有心引帮手来,纵身一跃,想要跳到一个显眼的位置上。那哑女岂能让何岫得逞?咆哮一声,原本清秀的脸瞬息变成了瞠目獠牙的模样。哑女如同箭矢一般直直的朝着何岫攻来,带来一股又腥臊又猛烈的气息。何岫掩住口鼻,召唤回珠剑,跃上剑就要遁走。一侧身的瞬间,看见那哑女屋子里闪现出一张灰白色的脸来。   何岫先是一惊而后一喜,“七郎!”   蒋仪安背靠着墙壁,站在屋内,眼睛隐在黑暗中,面无表情的冲着何岫伸出手来。   哑女近在身后,何岫情急之下滚下珠剑,撒腿就往蒋仪安的方向跑。几步跑到他面前,猛的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苍白的唇上用力亲了一口,“可算是找着你了。”   蒋仪安面带疑惑,一双眼睛在何岫脸上逡巡流连。何岫在他僵直的脸上拍了一下,“傻了?”又见那哑女几次试图冲进来,索性将蒋仪安往自己肩膀上一扛,“先出去。”   蒋仪安抱住何岫的脖子,眼睛怔怔的盯着何岫的侧脸,似是突然回过神一般,“岫郎?”   何岫喘着气,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回了他一个匆忙的微笑。   “你跑哪里去了?”   珠剑发出耀眼的光,缠着那哑女痴斗。远处传来了飞剑擦过风中的声音,何岫知道定然是云翳布置在城中的弟子发现了端倪。那哑女被珠剑牵制着顾不得他这一边。何岫心思稍安,喘着气,将蒋仪安放下来用力拥在怀里,“害的郎君我一顿好找。”   蒋仪安眼中稍稍露出熟悉的神采。何岫在他身上捏来捏去。蒋仪安除了憔悴一些而外别无他伤,一颗心落回肚子,“还好我今日从云翳哪里出来了,否则你就被那怪物吃了。”   蒋仪安一瞬不瞬的盯了何岫许久,何岫抱着他摇了摇,“吓傻了?”   蒋仪安突然一笑,露出甜蜜的酒窝,一双眼睛似是被重新注入了水光一般神采熠熠,“我很高兴。”他捧住何岫的脸,“岫郎,我很高兴。”   何岫将人往自己怀里一箍,用力拍了几下,突然觉得有点词穷。“没事就好。”   蒋仪安将头埋在他怀里,“我找了你廿十五日,以为你再不会要我了……”   那厢哑女不敌珠剑,又见天上御剑而来的莲华宫小道士纷纷亮出了武器,使了一个花样儿,逃之夭夭了。珠剑犹豫了一下,没有追,在天上挽了一个剑花,冲着那一圈青衣人飞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后来加的,其余的剧情都往后挪了。日后这样的修改可能会很多 第24章 第 24 章   何岫把蒋仪安往身后一藏,拍了拍脸颊,堆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云翳却只是冷着脸指挥人分头去追,半分青眼也未赏他一个。   何岫追在云翳身后,没事找话的说:“润杞他……”   “没事”   云翳脸上的冰比这三九天的河水里的冰还要厚,何岫勉强聚起来的亲热被冻的拔骨寒心,他讪讪地缩回脖子。蒋仪安在身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后颈上,亲昵的蹭了蹭。何岫扭过头,以示安慰的拍了拍他的手。蒋仪安露出一个灿烂又甜蜜的笑容,凑上来亲了亲何岫的脸颊。这姿态要多温顺有多温顺要多甜蜜有多甜蜜。饶是身经百战的何岫也酥了半边身子。   他轻笑一声,捏住蒋仪安白皙的脸颊在他柔软的嘴唇上轻轻嘬了一口。蒋仪安阖目感受这个吻,嘴角的笑意不自觉溢出来。何岫爱他浅笑倩兮的乖巧模样,一而再的同他摸索亲昵,好半晌才从温柔乡里回过神来,他捏住蒋仪安的耳垂儿,贴着他的侧颈笑道:“妖精。”   蒋仪安哧哧的笑:“你才是妖精。”   二人腻歪够了,何岫再一回头,云翳抱臂歪头倚在墙边,目光幽深凌厉,珠剑盘伏在他脚下,轻轻的嗡嗡作响,应该是看了好久。何岫心里激灵灵打了一个突,连忙撇开蒋仪安纠缠的手,正襟危立。云翳扫了扫肩膀上的灰,径直走过来,何岫愈发觉得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他重新挤出一个笑脸,自己都觉得脸僵硬的很。   云翳走到何岫身边,目光平视他的眼睛,平铺直叙的说道:“走吧。”   何岫微怔。云翳也不解释,一把扯住他的手腕,“跟我回去。”   “去哪里?”   “他不会跟你走。”蒋仪安拦在云翳身前。   云翳持剑将他扒拉到一边,“同你什么干系?”   蒋仪安由着那剑锋划过自己的衣袖,发出撕拉的声响,身却丝毫不动。何岫一个头两个大。他将蒋仪安拉到一旁,斥道:“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你这小鬼莫要参合。”   云翳岂能看不出他话里话外维护蒋仪安的心思,他抬眼看了看天,阴云密布,想来是要下雪了。“没错,咱们只是兄弟。”他收了宝剑插在身后,“只莫要忘记当初你应我的事情。”   何岫还想说点什么,云翳却不看他,扭身对弟子们喝道:“回宫。”   何岫眼看着云翳御剑扬尘而去,不多时就消失在半空。珠剑嗡嗡的鸣叫了两声,化作一颗珠子,飞入何岫的口中,不见了踪影。何岫有点心烦意乱。云翳从小同他一起长大,视照顾他为责任,且不说小时候为了他甘愿舍家出世为道这一件事。就单说这几个月来,若是没有他自己也早就死了好几回了。就是为人太霸道。何岫搓了搓手心,他虽然弱了点,不着调了点,可是毕竟是他兄长,又不是他那些徒子徒孙?他何苦非要将自己关起来?   蒋仪安从后面缠上来,额头靠在他后背上,“是我错了。”他用鼻音说道:“我不该忤逆道长,他为上久了,难免专横跋扈一些。那一颗心却全是为了你好。”   何岫回身抱住他,“同你没有关系。”错的是我哎。何岫心里想:早知道那鬼怪不敌珠剑,他何必要报信给那厮。   “这些天,城里出了事。道长将城内城外围的铁桶一样,宁肯错抓一个也不放过一个。”蒋仪安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只好躲在芳华苑里,那知道就被那地狼盯上了。”他紧紧抱住何岫的腰肢,鼻涕眼泪蹭湿了何岫的衣衫。   何岫一阵心疼,“我这不来了吗?”他回过身来,圈住蒋仪安瑟瑟发抖的身体,安抚的拍着他的背,   “还好你来了。”   蒋仪安将头搁在何岫的肩头,万分依赖的将自己缩进他怀里,“我很高兴。” 第25章 第 25 章   赵继梧在莲花山外往江都方向去的这座名叫云丹的山上,临崖而筑了一座修行之所,取“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的意思,起名为“上善居”。何岫在这里转了一圈后,以“炼丹宜选名山幽僻之处”为名,将这上善居讨来用作炼丹。   上善居仿古而建。台基夯土而成,外包花纹砖。屋顶全圆瓦当,漆以青色,刻四灵。门柱上右侧书“天地定位,阴阳协和”,左侧书“星辰顺度,日月昭明”。柱上另刻云纹、火焰纹。房屋四周遍植木、竹,辅以小桥流水,倒是个附庸风雅的好地方。   新雪初霁,青竹变琼枝。耳边风寂寂,只余簌簌雪落之声。何岫和蒋仪安双双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何岫玩心大发,走到一棵被大雪戴了白冠的竹下,站定,恶趣味的使劲跺了跺脚,更多积雪簌簌而落,盖了蒋仪安一风帽。蒋仪安大笑大叫,捏了满把的雪冲着何岫后脑直直打过来。何岫拔腿就跑,却看见赵继梧带着一行人从远处慢慢的走来。   蒋仪安遥遥一望,脸色微变,“有人来了。”   何岫不以为然,调侃的摸了摸他的脑袋,“什么时候还怕见生了?”   眼看那一行人越走越近,蒋仪安立刻隐了身形,躲到何岫身后。   赵继梧、郭秉直后错半步一左一右簇拥着一人。这人身量极高。白衣玄氅,风帽压的低,瞧不见面容。从身姿来看,貌似是个年青人。   “仙师安好。”赵继梧,郭秉直遥遥施礼。   何岫一听见赵继梧的声儿就腻烦。炼丹三月,耗金近百万两。赵家纵然是滩涂首富,此时亦已经捉襟见肘。赵继梧骑虎难下,既舍不得这即将炼成的丹药,一时又拿不出余下的二十万两金子。所以经常来上善居磨叽何岫,千方百计的要何岫加紧铸炼,却死活不提加金的事情。   何岫收敛了下情绪,抖开风帽,向声音来源处望去,却不期一眼撞进一双漆黑的瞳仁里。他的心脏狠狠的跳了一下,忍不住“啧”了一声。   白衣玄氅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摘掉了风帽,乌发漆瞳,正平静的看着何岫。要说这人到底有什么好的,还真不好说。眉眼唇鼻……,单挑出哪一样都平平无奇。只是五官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这些寻常组合到这人身上,一动一静之间生动活泛,无比的勾人。   何岫顾忌着自己个儿如今的身份,不敢把目光一直黏在那人儿身上,心里燥的很。他心不在焉的拱了拱手,算是应了那二人。一转眼,又同那人目光碰了个正着。何岫自知生的好,又惯来会装腔作势。连着两次同一人目光相对,暗喜这人必然也钟情他,心里得意起来。腰更直,笑更频,就连眼睛都分外明亮堪比天上的星宿。   郭秉直介绍道:“这位陆君,官居太常寺少卿,勋上护军。长安人士。乃是当今太皇太后的娘家,金紫光禄大夫陆公的后人。”   这位陆君到似丝毫未觉出何岫的异常来,眼底一派光风霁月,一把声音若琅嬛玉碎,“在下俗姓陆,单名珩,表字执玉。陆某一进城中就得闻何郎君声望,今日一见果然风神俊朗,名不虚传。”   一个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会出现在地痞恶霸的别院里?实属一件稀罕事。何岫以己度人的想:莫不是同自己是一类人?   “陆君谬赞了。何某山野之人,通晓些末技支术,不足挂齿。”   “却不知,陆君何故来滩涂啊?”何岫问道。   郭秉直笑道:“仙师有所不知啊。陆公年少之时流落民间,居无定所,又居滩涂城中数年之后才得以发迹,之后因故再未归来过。自陆公过世之后,留下遗愿,每隔三年便会遣子孙来此居住月余,以示不忘记根本。”   陆珩亦道:“陆珩受祖上庇护,忝居官位,一心向道,拜入莲华宫云翳道长门下多年,乃是莲华宫不记名的弟子。这一次归来,亦有打算追随道长修行一段时日。”   蒋仪安一直隐着身形攀在何岫的后背上,悄声警告道:“岫郎,这人气息非邪非正,十分的诡异。”   何岫爱这人皮相风姿,觉得他举手投足都妙不可言。哪里会允许蒋仪安诋毁自己心里的妙人儿,一边不满的捏了捏蒋仪安的嘴巴,一边不由自主的追逐着那人的一举一动。陆珩就似侧面长了眼睛一样,但凡何岫目光触及,他便侧过脸来看他。目光清明如水,撩拨的何岫心里就似春潮泛滥了一样,一阵涟漪连着一阵涟漪;又如同有一百只虫子爬来爬去,痒不可抓,抓不解痒,恨不得将这人立刻扯过来,抱在怀里好好亲热一下。   蒋仪安焉能看不出何岫的心思,他嫉恨的在背后狠狠的掐了何岫一把,恰好掐在臂内细软处。碍着有人,何岫不好表现出来,只得暗地里咬死了牙关,疼的挤眉弄眼,把那一声哀嚎闷在腹腔里。陆珩的目光恰好划过来,何岫连忙掩饰的移开脸,他却突然轻笑一声,就似是冰裂雪消一般。何岫突然觉得如芒在背,他状做无意的动了动身子,将蒋仪安完全挡在身后。又突然暗笑自己多心。这凡人如何能瞧见鬼魂。   天青月明,繁星点点。新雪初霁,竹林潇潇。又有美当前,何岫心情大好,笑的云霁天青,“陆仁兄谪仙之姿,气度不凡。见之令人忘俗。”   他有心试探道:“君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又兼是出自名门。正所谓‘如草之兰,如玉之瑾,匪曰薰雕,成此芳绚’,恰如君本人啊。”   何岫这一句话,大有来头,有实属平常。说大有来头,盖是因为这一句话表面上看是盛赞陆珩品性高德,道法精深,出处却来自一篇悼念一位大德高僧的耒文;说实属平常,是因为,这是莲华宫训世章中的一句,也是奉莲华宫为圣宫国教的世家子弟必须背诵的一句。   在场诸人多半是沽名钓誉之徒,大多没有什么真才实学。无不觉的这句盛赞妙不可言,纷纷点头附和,一时之间恭维之声奉承之言此起彼伏。又哪个知晓此句话的出处来历?只除了郭秉直这个大儒。他心脏猛跳,老脸憋的通红,当即惊出了一身的虚汗。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呀,我什么时候能下笔如行云流水呢? 第26章 第 26 章   穷酸又弘方清醇的郭势字秉直,人也秉直。表现之一便是他从不乐意将人做坏处想,此时更是丝毫没有将何岫对陆执玉的盛赞往卑劣处解释的心思。他猜测着,这何仙师虽是得道的高人,却未必精通世俗文章,只恐怕是恰好知晓了这么一句,本人却并不知晓其来历出处。况且,这高僧的耒文,仙师这个修道之人不知道也很正常。他这么一想,心中又开始替何岫担忧。只祈祷另一位其实也并不懂这一句的蹊跷。他偷偷的看了一眼何岫,到底是没有敢窥探另一人。脑子里一时电光火石,灵机一现。指着那身后墨绿的竹林打圆场,“诸位请看,此景恰是‘绿竹猗猗’。”他看向何岫,“早有诗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言毕又转向陆珩,“又有诗云,‘有斐君子,如珪如璠。’”末了郭秉直冲着二位一拱手,“瑟兮锨兮,赫兮喧兮。二位郎君的身姿令吾等‘终不可谖兮’终不可谖兮啊,哈哈……。”郭秉直又是引经据典又是作揖鞠躬,惹的周围不明所以的众人一味的跟着他奉承附和起来。   可怜郭秉直一世纯诚秉正,这一番奉承之语说的干干巴巴结结巴巴,憋出一脑门子的汗。   何岫巴望着对面的陆珩听不出端倪来又巴望他能听出来。听出来了,就代表他是真贵胄名门,很好;听不出来,那就更好了,恰可以同自己做一对儿。   陆珩嘴角轻抿,凤目似笑非笑,“哪里哪里,君谬赞了,陆某愧不敢当。同仙师风神相比,陆某实在是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不若何君告知师门何处,陆某挑选吉日登山拜会,岂不是更美”   何岫心里一阵雀跃,又抽抽两下。这人果然听出了他的机锋,又回敬了他这一句,想来是知道了他的底细。他哪里有什么师门出处?难道还能说是徐福②?   “何某师出世外仙山,隐匿云中,远居海外,飘渺无法觅其踪迹。尔等即便知晓,也无缘一问山门何处啊。”   陆珩面上纹丝不动,轻轻一笑,“果然如此,实在是遗憾。”   这二位一个带着出尘绝世的笑意,另一个端着目下无尘的笑容。旁人始终随口附和,对其中蹊跷毫无察觉。可苦了作为主人的赵继梧。他从来蝇营狗苟惯了,惯来敏锐。单凭直觉便发现了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又暧昧丛生。他空有财富,却身份低微。陆珩这人出身来不是自己能攀上的。又想着万一攀附上了,他赵家这一支许便能跳出滩涂之地,日后为官为宦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了。如此这般,他如今又要仰仗何岫,心中又存了攀附陆珩的不切实际的妄想。两边都不想得罪,便闭紧了嘴巴,察言观色,随口附和着。   “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哈哈,哈哈”   何岫大笑,“何某山野之人,以微薄之力替人解难而已,算不得英雄。”他一指赵继梧,“这位赵郎君,纵横滩涂城,八面莹澈,一身百为。才当真是个英雄啊。”   赵继梧连忙谦逊的推辞。   陆珩将目光投到赵继梧身上,恰见他肥头大耳,面露得意的样子。当即冲着何岫了然一笑。何岫心头一松,知道对方不欲管自己的闲事,当下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来。   何岫陆珩二人终于收了彼此之间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赵继梧隐隐松了一口气。他终于有机会展示出主人家的丰采以及热情好客的气度。不下片刻,精致的珍馐美馔便摆上了桌。伺候的青衣家奴也换成粉裙婢子。又在四下点起了火炉,几杯热酒下肚之后,众人的脸都由白便红。才刚那些别扭尴尬的气氛,到这时,才是真正的烟消云散了。   赵继梧轻谈浅笑,左右逢源。就连陆珩这般清冷的人物也不由抬眼多看他一眼。这一眼就似一剂强心丹,赵继梧就似是被罩了光环一般,神采更胜。   郭秉直不敢同陆珩随意说话,只管扯着何岫从湖光山色说到市井人家,又从人间百态说到上古神佛的传说,说到皇帝、神农时代虚无飘渺的主张,往下又考究了夏、商、周三代圣人的美德,时不时的拿其中一两个问题来问,“陆先生如何看待?”“何仙师意下如何?”   陆珩笑且不答。冷眼看着何岫顺口接了郭秉直的话茬儿后便口中雌黄,若悬河之水滔滔不绝。何岫似是难得兴奋,席间突然高谈阔论。又另外说到人世间所共存的儒家治世之道,道家凝神导气之术,释家的修身养性之法。陆珩支起下巴,轻轻呷着杯中酒,饶有兴致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   何岫一边浅酌慢饮,一边同郭秉直高谈阔论,一边拿眼睛往陆珩身上脸上瞄。这人生的好,神仙气质。只是太过深沉,未免乏味。又有蒋仪安在他身后嘀嘀咕咕絮絮叨叨,反复说这人气息诡异,绝对不是个寻常人。心里难免冷了一大截儿。   蒋仪安拿下巴点着侃侃而谈,哗众取宠的赵继梧,同何岫耳语道:“岫郎,那浑人又要成仙又要巴结权贵,好不贪心。”   何岫就着他的话便转过了头,正对上陆珩看过来的眼睛。心里冷下来的那点火,倏忽长了丈八高,烧的他一阵头脑发热,连带眼神都放肆起来。陆执玉纵然再目下无尘,也看出了端倪。不动声色的同何岫眼光相撞,电石火花之间,警告的意味十分的明显。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陆珩的怒目,看在何岫眼中却等同于眉目传情。他一颗心沸的厉害,只恨人多眼杂,不能伸过手去将那人拉进怀里来。   蒋仪安敏锐的感觉到了危险,又抬头见何岫一脸的痴汉相。恨得在他大腿内侧死死的掐了一把,“岫郎,这人咱们不好惹。”   何岫痛心疾首的咬着后槽牙,不甘不愿的收回目光,“我晓得。”人太多,是不好惹啊。   在郭秉直看来,何岫虽然出尘若谪仙,性子却和善近人;而那陆珩龙章凤姿,气质清冷,神情倨傲,望之令人却步。郭秉直又知道他的身份,又不敢做出什么越矩的动作令他人知道这陆珩的身份,全程提心吊胆,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心不在焉的同何岫聊着,一边暗暗观察陆珩的神情。不知道这二人之间莫名的暗流到底为何又起,急的口干舌燥,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呛的憋红了老脸,咳嗽了两声才顺过气来。他心里后悔的紧:老夫平白无故的,为何非要今日来拜会何仙师?啊?一大把年纪了为何要夹在这二位大神之间受气?啊?气郁归气郁,无奈无言无所作为。只得命琴师拿过瑶琴来,随便点了一个曲牌子,叫歌姬唱来,去去郁气。   歌姬是个二八佳人。天寒地冻,却依旧只穿了一条轻纱薄裙。面白唇红,声音清灵婉转,含怨似嗔:“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何岫一听这曲子,忍不住的笑意溢出嘴角。这词他熟啊。想不到竟然又听到了。何岫心里正盘算着该不该给云澜去个信儿慰问一下的时候。郭秉直这个重礼修身的大儒,大声喝道:“停……。”这般香艳的词如何能在这等场合这样的人物面前唱。怪自己毛躁了,竟然未能细看。郭秉直吼出这一嗓子,又出了一头的冷汗。   陆珩从那歌姬一曲始时便低垂着眼,手把着酒盏,似是所有所思。闻曲被打断,抬起清冷的眼睛,不辨喜怒的说道:“唱的甚好。”   琴师半抬着手,歌姬半张着嘴,在座诸位看了看郭秉直又看了看陆珩,一时尴尬在当场。郭秉直掩饰的咳嗽了一声,“唱的好。”赵慕仙急忙挥手暗示,琴师继续拨弄起琴弦,歌姬继续咿咿呀呀的唱道:“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她缓缓扭动着腰肢,眼波时不时在陆珩何岫之间流转,把一首哀怨痛苦的《答施》唱的香甜迤逦。   一首终了,乐转曲移,赵慕仙一拍手,一众舞姬款款上场。一时,四下香风起,暖意哄,气氛顿时香靡起来。   陆珩待到舞姬上台,才又张开了眼睛,随手赏了一块佩玉过去。待到那歌姬来谢恩的时候又问道:“你才刚唱的曲子可知来历?”   歌姬是城中北里“粉面蔡”家新进有名的妓娘子,人美艺高,更兼歌喉出众。从入行以来,一直被恩客捧惯了,从来眼高于顶,寻常人入不得眼。今日连见了两位不凡的郎君,一颗芳心就有点飘荡。面上更红润,眼波更活泛,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往日里酥了不少。“传言一妓家娘子与人情投意合。情郎无力给她赎身,临行前写了一首词赠与妓娘子。”那歌姬随后又清唱道:“‘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如伊好。别尔登长道,转觉添烦恼。楼外朱楼独倚阑,满目围芳草。’妓娘子读了这首词,心如刀绞。遂写下这首《答施》向情郎诀别。”   陆珩眼神清清亮亮,水润莹泽。他又垂下眼睑,轻轻动了动唇,“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如伊好。”反反复复,竟然是在咀嚼词间话隙。何岫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何就想起了云澜,非那个清贵温润坐在莲华宫内的云澜,而是那个躲在石头背后哭哭啼啼的云澜。那抽泣声似是就在耳边,他灌了一口酒入喉,莫名的又觉得心烦意乱。   何岫眼波曼转,不待一曲终了,便扬声喊道:“拿琴来。”   琴师奉上手中瑶琴。何岫随意拨了一个调子,边弹边唱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陆珩始终清清冷冷,眼中的笑意却是愈来愈浓。他突然仰天长啸一声,也不管惊愕的众人,一撩衣摆,人已经在竹林之外了。 第27章 第 27 章   以何岫的经验,接近一个心仪的人,总结起来无非是这样一句话,“涉世未深,声色犬马;历经沧桑,东篱桑麻;情窦初开,宽衣解带;阅人无数,灶边炉台”。掌握他的喜好才是关键啊。   因此,陆珩早上一迈入饭厅,就看见何岫笑眯眯的坐在案前。   “陆君”   陪坐在一旁的郭秉直起身施礼,陆珩抬手回礼,端坐一旁,亦不开口,只拿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何岫。   何岫被他看的心尖直颤,故作镇定的笑道:“何某今日要上莲华宫拜会故人,特来问陆君是否同行。”   陆珩既然自称是云翳的弟子,自然是要去见云翳。行程早被何岫从郭秉直哪里问出来了。陆珩丝毫不意外的看了一眼郭秉直,后者面色坦然,显然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陆珩神色如常,端起一碗汤,小抿了一口,“那就有劳了。”   何岫有心在陆珩面前卖弄,略施法术将手中的的乌木筷子往朝着堂下枯干的树间一扔,那树上的麻雀咕噜噜滚下来一只,变做一匹麻灰色的高头大马,身后拉着一辆乌黑的马车。郭秉直啧啧称奇,赞叹不已。陆珩亦似是面露异色。何岫得意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亲自扶着陆珩上了马车。   马车内,宽敞舒适。陆珩端坐在车内,掀开帘子。出了郭家大门往外既是闹市,入目皆是行人。车夫吆喝了一声,大马轻轻打着鼻息,从市中招摇而过。   陆珩道:“本朝律法,非有官阶者,不可乘车过市。”   何岫半靠在车壁上,不以为然,“我朝律法还规定杀人偿命,那赵继梧还活的好好的。”   陆珩不语。   年节将至,街上人来人往,多是买年货的百姓。其中不少老弱妇孺,穿梭人群,或买卖或闲逛,讨价还价,吆喝揽客,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充满了烟火气息。   马车路过一处卖布的店铺,店铺老板正指着道路对面一老妪大骂,骂声响亮,不堪入耳。   陆珩闻得皱了下眉头,放下帘子,眼不见为净。何岫却越过他的身子,半俯在他身上,饶有兴致的挑开那一处布帘。   这布店老板,恰何岫认识。正是那陈三茂的大哥,陈茂。被他辱骂的老妪衣衫褴褛,显然穷苦出身。身后背着一个嗷嗷嚎哭的婴儿,身前的篮子里装了几只呱呱乱叫的鹅。她一边轻声哄着孩子,一边照看着鹅,一边作揖央求布店老板宽容则个。   陈茂道:“我这是绸缎铺子,来往都是贵人。你这鹅腥臭呱噪,我店里的客人都被吵走了。”   老妪接连道歉,直说卖了鹅就走。   陈茂不依不饶,“出我门去往东,就是东市,哪里由你随意卖什么。为何要来我铺前,坏我生意?”   老妪哭道:“东市卖鹅要交市钱,老妇一日所得甚微,交不起啊。”   陈茂横眉怒视,“于我何干?”一边又动手轰赶那老妪。那老妪蹲在道对过,只是哀求道歉,贪这地方人来人往,方便买卖,一味不肯离开。   “这鹅甚是厌恶,怎么就没有人都给你偷了盗了去?我耳边还能清静些。”   路人皆摇头暗叹。   麻灰大马打着鼻息,在绸缎铺子前慢慢的走过。何岫从窗口缩回头,对陆珩笑道:“云翳道长是个宽容大肚之人,不会介意咱们晚上一日半日。”   陆珩眨了一下眼睛,颇有些困惑的表情。何岫爱他这偶尔流露出的懵懂眼神,往他跟前凑了凑,呼吸喷到陆珩的脸上,“想来君久居繁华之地,少见市井人家。今日恰有机会,何某带陆君演一场好戏。”   再说陈茂虽然厌恶那鹅鸣声嘈杂,街对面却也不是他的地方,他不能当真将人赶走,只得骂骂咧咧的反身入铺。恰中午十分,铺中无人,赌气灌了一气凉水,坐在店里生闷气。   又过了一个时辰,店内突然来了一个形容落拓的青年。陈茂冷眼瞧他虽然衣衫邋遢,却颇有气势,恐怕是街头无赖。心知惹不起,故而说话还算客气。   假扮落拓的何岫以手按着柜头的一捆缎子,轻声道:“实不相瞒,我是一个小偷,想偷对面那老妪的一只鹅吃,只是大街上难下手。我有一个小法术,只要一个人赞成。”   陈茂疑道:“如何赞成?”   何岫说:“我在这里问,‘可以拿走吗?’你就高喊,‘可以拿走’。我再问‘真的可以拿走吗?’你就说:‘可以。随君拿去’。我就将鹅拿去,这样掩人耳目。托你赞成。但是,你必须躲到屋里去,不要窥视,你看见了,法术就不灵了。你就听那鹅的叫声儿没了,我的事儿也就办妥了。你就出来。”   陈茂上午才同那卖鹅的老妇吵骂过,一肚子的气还未消,一听竟然有这样的好事,立刻就同意了。   见他躲进屋子里,何岫在门口高声问:“我拿走可以吗?’”   鹅高声呱噪不停,陈茂皱着眉,在内应道:“随你拿走。”   何岫偷笑,又问:“我真的拿走了?”   鹅依旧高鸣,陈茂高声说:“说定了,任你拿走。”   两旁店人皆听见这二人的问答,何岫儿暗笑了一声,拿起柜上的缎扬长而去。左右邻人,皆以为是借去的。   陈茂在内听得屋外的鹅依旧“昂昂昂”叫个不停,不敢出来。何岫匆匆负布走到一处巷子口,哪里一人早就等了一人,白衣翩翩,眉眼灵动,正是陆珩陆执玉。   何岫以手为棚,遥遥看见一女娘坐着羊车走过来。他将那一匹缎往偏僻处一扔。冲着陆珩眨了眨眼睛,笑道:“该陆君上场了。”   陆珩眼底笑意愈浓,竟然当真点了点头。   这一条巷子旁,恰是那陈茂的家宅。陈家娘子从城外莲华山祈福回来,正赶着羊车往家中来。公羊蹄子踩在石子路面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走的正紧,羊车突然一颠簸,陈家娘子往那车轮子底下一看,前面恰恰卡着一匹缎。陈家娘子见左右无人,遂遣赶车的家奴跳下车来,正要将那缎子抱在怀中,恰前面走过来一个人也朝那缎子伸过手来。家奴抬头,正对上何岫故作落拓的脸。   何岫还是那一身邋遢的衣衫,瞧上去不过是个寻常的市井青年。   “见着得分,不许独得。”何岫道。   陈家娘子哪里肯,陈家家奴亦道:“此缎是我家娘子独自捡的,自然是我家娘子的,与你何干?”   何岫收回手,不以为意道:“你若不肯,我便报官,届时候你我皆不得。”   陈家娘子舍不得那缎子,一时犹豫不决。   何岫趁机说:“娘子可将这缎藏在你的羊车里,待到僻静处,拿出来分。咱们四六分,你捡到,得六分;我见到,得四分。”   陈家娘子并家奴略微商议了片刻,便同意了。   到了僻静的地方,何岫将缎子拿在手里掂量着说:“这缎子恰好一匹,只够做一件大衫,若是裁开,恐怕不值。不若全归一人所得,拿些金银于另一人就是。”   说罢,自打开钱袋,掏出一把大钱。“这些大钱全予娘子,这缎全部予我。”   陈家娘子拿眼睛将那大钱数了数,连这匹缎子市值的零头都不够。以为这人是故意要坑她的缎子,当然不肯同意。   何岫皱眉,“这些钱当然是不够缎值,只是这乃我全部的家当了。”他看了看陈家娘子,“若是娘子给的价钱合适,这缎就给娘子。”   陈家娘子深知一匹缎子的价钱多少,她心里盘算了一番,捏了捏数钱袋,道:“我身有碎银一两,你若同意,就拿去,将缎于我,莫要纠缠。”   何岫故作思量后同意了。   陈家娘子抱着缎子满心欢喜的又上了羊车,着家奴赶车而归。因巷子逼仄,羊车只能慢慢的走。走了不过十几步远,假装失主的陆珩带着车夫急忙忙赶来,正看见坐在车上抱着缎子的陈家娘子,假意怒道:“我才驱赶路过,从车上丢了一匹缎,是要纳给官家的。你这妇人恰好拾到了,还不快快还给我。”说着,不管陈家娘子如何申辩,命车夫将缎子抢到手里,便扬长而去。   陈家娘子意外得财,又失财,兀自郁闷且不提。   再回头说那陈茂在屋内,听那鹅声不绝,怕店内无人看顾,只得外出,却看对面有一人正在同那卖鹅的老妪低声说话。那老妪鞠躬哈腰,收拾背篓,带着婴儿并一筐鹅渐渐走远了。心头正在疑惑,又见那人冲着自己笑了笑,陈茂一见,这人正是那自称小偷之人。心中还在纳闷:这人说偷鹅,为何又同那老妪叙上家常了?   又见日头渐西,那老妪也带鹅远去,遂放下心头疑惑,收拾店铺归家而去。   陆珩坐在一旁的马车里,眼看着何岫偷偷的将那一匹缎子又放回陈家铺子里,又将从陈家娘子哪里骗来的碎银交给那卖鹅的老妪,而后步履轻巧的跳上马车来。   “以何仙师的身家,若想惩戒一个恶人,接济一个老妇,何须如此大费周折。”   何岫将那车夫赶下车,自己抖着缰绳催那大马往前,“何某就喜欢旁人心甘情愿。” 第28章 第 28 章   二人一起戏弄了那陈茂,似是一瞬间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先前那试探,芥蒂,不顺眼,似乎一瞬间烟消云散。何岫有心讨好,一路上故意插科打诨,逗陆珩笑容频现。很快就抛弃了尊称,何岫自然而然的叫陆珩的表字,陆珩也不客气的称呼何岫为“岫郎”。二人你言我语,相谈甚欢,就似相识了许久一般。   “若非执玉你定要今夜入山,咱们今夜就去那陈家瞧瞧。”何岫遗憾的说。   “去瞧什么?”   “瞧他们如何说今日遇见的怪事啊。”何岫大笑,“我生平就爱看热闹。遗憾了啊遗憾。”   陆珩但笑不语。何岫又道:“执玉不知,这陈家的人都颇有趣。”他将陈三茂的故事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单将陈家父母来请自己同蒋仪安的事情掐去。   陆珩听的专注,突然说道:“今日不上莲华山了。”   “啊?”   “咱们去陈家,你带我看看那个……”陆珩顿了一下,笑道:“那个掏粪吃的陈三郎。”   何岫哈哈大笑,将马车往路边一扔。马儿自化麻雀飞上天去,车子自变筷子落于路旁。   何岫先带着陆珩先去陈茂家,打算看那夫妻吵架,却发现那夫妻俩抱着被子窝在一起说话儿。   陈家娘子哭哭啼啼,后悔自己贪小便宜吃了大亏。陈茂安慰自己娘子道:“莫伤心,丢了碎银而已。”   又说:“总比今儿那偷儿强,想来是没得手就被那老妪发现了。”   陆珩眉眼弯弯,憋笑憋的脸红。头对着何岫的头,睫毛浓密漆黑,眼睛亮晶晶的包含笑意。何岫眨巴眨巴眼睛,鬼使神差的凑过去,对着他弯起的眼睛,轻轻的亲了一下。   一触即分。   陆珩揉着被亲的那一只眼睛,露出惊愕又懵懂的神情。何岫被这表情一击而中,撞的心头扑通直跳。陆珩宽大的袖子从手臂滑下去,手腕间有银光红光隐现成辉,何岫瞧见那是两串莲子串成的手串,一串白莹如玉一串赤红似血。何岫摸着下巴,越看越觉得那红莲子手串眼熟。这“连生相思”是当年狐娘带入楚家的,怎么在陆珩的手上?难道是云翳送给他的?何岫脑子里转了几百个圈儿,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眼见他神情微变,何岫急忙按住他的手,小声道:“是我情不自禁,你,你,莫要生气。好执玉,你要是乱动,咱们就被发现了。”   何岫的手温热修长,眼中饱含歉意神情,呼吸因为紧张而急促,热气喷在陆珩的耳边。陆珩面色依旧不善,身体渐渐紧绷,耳朵以眼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何岫又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耳朵,“我带你去陈三茂那儿,看那个倒霉蛋。”   陈三茂喝的酩酊大醉,睡在床上哼哼唧唧。陈三娘子正在指桑骂槐,“早晚让狐狸收了去,老娘喝出来守寡。”   何岫不耐听,陆珩却突然道:“这陈家怎么阴森森的。”何岫始惊觉,陈家除了陈三茂这屋子,旁的屋子竟然都黑漆漆的。就连才刚陈茂的屋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暗了下去。都睡了?何岫左右四顾,果然嗅到了一丝腥气。何岫暗叫了一声不好,祭出珠剑执在手里,拉着陆珩就往莲华宫的方向跑。   陆珩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被他护着一路狂奔,还很镇定,“出了什么事?”   何岫背负一人,依旧跑的轻快,“陈家被地狼占了。地狼是一种妖兽,惯于吃人,而后化作那人的样子再继续吃人。我打不过他们,这里不安全,咱们到莲华宫找云翳。”   陆珩不言,抱紧了何岫的脖子。   二人跑了没多远,远远看见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刚才那个同老婆温存软语的陈茂。另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怪物。周身黑气笼罩,瞧不清面目,看气息必然要比这陈茂样貌的地狼厉害。何岫心里咯噔一下。先前一个地狼他都应付不来,这一次竟然来了两个。   他将陆珩放下,“跑!”   陆珩似是没听见,眼睛看着何岫。眼看那陈茂就要走过来了,何岫把陆珩往身后猛的一推,大声喝道:“愣什么,跑啊。”而后,不管不顾的冲上去同陈茂斗在了一处。   何岫本来就是个半瓶子,这个时候又要缠住那陈茂,又要盯防着那怪物,没几下就力不从心,被陈茂压着打,一会身上就伤了大几处,鲜血淋漓。   陆珩似是被吓傻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何岫心急如焚,“执玉,快跑啊。”   那怪物突然咆哮了一声,跃身变成一道黑烟冲着陆珩迎面而来,陆珩兀自原地站着,面无表情。何岫才要转身去救,却被陈茂钳住一只手臂,电花火石之间,何岫手起剑落,只听噼嚓一声,血肉粼粼,生生自断了一只手臂。   陆珩此时似乎才回过神来,带着几丝惊恐几丝不解的看着何岫的断臂。嘴唇动了几下,依稀可辨是个“岫”字。   陈茂犹自不甘心,又欺身上前。何岫心急如焚,无奈陈茂缠的紧,就似猫捉老鼠一样,只缠着他打,又不肯给他致命一击。只叫他如何都近不了陆珩的身。何岫眼看着陆珩被那怪物一击打翻在地,飞出几丈远,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情急之下,真气流动,调起周身的法力,一瞬间,身上的伤口以可见的速度复原,断臂渐渐重生,金光笼罩了全身。那陈茂被金光罩住,捂头无声嘶吼了一声,化作一只巨大的地狼,又瞬间飞灰湮灭了。   何岫知道,他若是动了自身隐藏的妖力,势必要冒着爆体而亡的危险,即便勉强留了一条小命,那渡劫天雷也不会放过自己。仿佛是要印证他的话一般,浓云滚滚而来,遮天蔽月,天雷在浓云后接二连三的隐隐作响。可是何岫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不能看着陆珩死在他眼前。   一声雷鸣,响彻天地,犹如警示一般。陆珩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的冲着何岫飞奔而来,“不要……,”呼喊声被天雷压着断断续续听不清楚。那怪物站在原地,周身黑气弥漫开来,直指陆珩的后心。何岫纵身一跃将陆珩护在身后,一指那怪物,“莫要伤我执玉。”   何岫手中金光更盛,天雷在头顶盘亘,轰隆隆似就在耳旁。似是只要何岫动用妖力,就落下来将他劈开。陆珩突然从身后抱住何岫,扳过他的脸,不管不顾的亲在他唇上。何岫本来就是强打的精神,勉强使出来的力,被他这么猛的一扑,金光陡然灭了。他心头一惊,再看对面,空空荡荡,那怪物竟然不见了。   云散雷声远,朗月挂浩天。   何岫抖了抖身体,又是一个风神不凡的俊俏郎君。   陆珩神情变幻莫测,眼神复杂,“你到底是谁?”   何岫不安的摸了摸嘴唇,刚才那一触间的心悸似乎还在唇上,“我不是人。”又慌忙解释,“我没有害人的心思。”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陆珩的脸色,“你……,”   陆珩神情淡然,“我知道。无妨。”而后突然笑道:“我从前最讨厌狐狸。”   何岫心里一凉,下意识的缩了一缩。   陆珩凤目斜看,看的何岫一阵心酥,“现在最讨厌狼。”   陆珩大笑起来。   二人有说有笑上了莲花山,远远的就见山门处灯火通明。云翳自带了门下澄霞、澄霖、澄雯、澄雷四大弟子站在山门外。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大群人,看衣衫式样,莲华宫上下都到了。   何岫一看见云翳就心虚,他掩饰的笑道:“瞧这阵仗,莫不是在恭迎什么人?”   “上前问问就知道了”陆珩往前疾走了几步,发现何岫没有跟上来,又站住,“岫郎?”   何岫前段时间被云翳扛上莲花山的时候,全莲华宫都瞧见了,自己迷倒润杞私自跑下山的事情,全莲华宫也都知道了。后来抓地狼,又借了莲华宫的力,想来这莲华宫上下也知道了。他乍一下瞧见这么多老道士小道士,就想起云翳那日的脸色,遂笑着对陆珩道:“我就不上去了,你别把今日的事情告诉云翳。”   “我建议执玉从旁门进去。”他一指云翳那边,“许是在接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陆珩笑道:“总要同道长先打个招呼,否则不成了不请自入了。”说着就往山门的方向走去。   何岫下意识的拉住他,“执玉,”陆珩凤目黝黑的看着他,何岫忍住亲上去的冲动,小心的道:“改日有空我再找你。”   陆珩回了他一丝笑意,“好。”   何岫松了手。眼看着陆珩边走边遥遥对着云翳施礼,高声道:“陆珩拜见云翳道长。”   云翳瞧见陆珩,自然也瞧见了还恋恋不舍望着陆珩的何岫,满眼的惊愕。   陆珩又鞠身道:“陆珩未先行通报道长便贸然前来,有失礼数,还请道长谅解珩崇道心切,莫要与珩计较。”   何岫不敢看云翳半是恼怒半是惊愕的眼神,遥遥的抱拳施礼,不敢靠近。云翳看了看何岫,面色变化,眼神复杂,终究还是松口道:“无妨。” 第29章 第 29 章   陆珩自住到了山上,便再未下来过。何岫有心想去山上找他,又顾忌云翳那厮,磨磨唧唧犹犹豫豫,就到了除夕这一日。   除夕当天,何岫联合滩涂城的几个“善人”在城内施粥,给每个来领粥的乞儿都发了一文钱。赵家也参与了。赵继梧带着自己的妻妾儿女站在施粥的大锅后面发铜板,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笑了太久,脸僵的很。   蒋仪安依旧隐了身子站在何岫身后,贼兮兮的专门往赵继梧身上吹阴风,冻的他一阵阵哆嗦,脸色铁青。何岫憋着笑,按住蒋仪安的嘴,“阴坏了赵通直,咱们那百万黄金可就没着落了。”   蒋仪安看着赵继梧哆哆嗦嗦的样子,眯眼笑道:“那就等金子到手了”   冬日天黑的早,擦黑众人就都散了回家过年去了。赵继梧被阴风吹了小半天,能就连炼丹的进度都不关心了,同何岫简单打了个招呼就急忙忙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年去了。   何岫拒绝了郭家的邀请,带着蒋仪安自回了正言楼。   夜幕降临,家家户户都贴对子,放爆仗,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蒋仪安笼着手,站在正言楼的推窗前看着远处放爆仗烟火的孩子,戏道:“这些凡人当真是可怜。那年兽又岂能是这丁点火仗能吓走的?”   何岫笑道:“你也曾是凡人,到底有多可怜了?”   蒋仪安感慨道:“所以我现在才不是凡人啊。”   何岫把一对桃符挂在门上,又随手扔了一个爆仗出去,噼啪一声响,震的林间鸟儿扑棱棱飞上天去。   蒋仪安不满的捂住耳朵,大叫大喊,“乱扔什么?”   “大过年的,总要应个景儿,图个高兴。”何岫抱住他。   蒋仪安抛了一个媚眼过去,“想让我‘高兴’,最是简单不过了。”   何岫哧哧的笑,一把将他撂倒在地上,“怎么个‘高兴’法儿?”   蒋仪安像只猫一样在何岫身上蹭过来,“这样‘高兴’”又蹭过去,“这样也‘高兴’”   何岫按住他扭来扭去的身体,两下把他剥的精光,将他两条腿抬起来搭在自己肩上,“让郎君看看,怎么‘高兴’了。”   手指一放进去,蒋仪安就发出一阵□□,就似一把钩子一下子勾在何岫的心尖上。何岫激灵灵打了一个突,心头火蹭就上来了。   他覆在蒋仪安身上,面色潮红,眼含□□,“郎君也‘高兴’了。”   蒋仪安乐不可支,“咱们俩换换?保你一样‘高兴’。”   何岫不管不顾的往他身体里挤,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蒋仪安抱住他的脖颈,送了一个深吻,吻毕笑道:“被我勾的‘高兴’不要紧,千万别被旁人勾去了就好。”   此话正中何岫的痛处,他大开大合的狠狠动作了几下,撞的蒋仪安大喊大叫。总算是把这一茬给撞飞了。   二人都不是凡人,那饭可吃可不吃,觉可睡可不睡,世事俗节可理可不理。可是那些凡人却不行。   初三一大早,二人还在楼上翻腾的时候,楼下伺候的小厮笔洗来报,说郭家来人拜年了。   何岫不得已起来,幻了一身衣衫穿上,却见蒋仪安也慢条斯理的穿了衣衫站在一旁。他初是一窒,而后笑道:“也好,总不能老隐在暗处。”   遂拉着蒋仪安一同去见客人。   不出所料,郭家来的正是郭逊之。郭逊之对着何岫说完拜年的话儿,就看见了何岫身侧站了一个绿衣少年,团脸圆目疏眉,气度甚好,只是带着一身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息。郭逊之下意识的就往后避了半步,又忽觉失礼,又上前了一步,“这位小郎君是?”   何岫介绍道:“这是好友蒋七,郭小郎君唤他七郎就是。”   蒋仪安对这些凡夫俗子都没有好印象,只随意的回了一个礼,“鄙姓蒋名仪安,西京人士。”   郭逊之笑道:“巧了,七郎也姓蒋。”他一指身后,“这是家父让我带来的。”何岫往后一瞧,郭家家奴抬进来年礼两三担,并一些金银,说是给圣公祠修缮金身。何岫满意的想:郭秉直那老头,其实不迂,送给圣公祠的东西送到他这里。明摆着是知道了自己的意图,却故意给他添彩。心头一高兴,连郭逊之那一张书呆脸也顺眼起来,拉着郭逊之说了好一通话,哄的郭逊之小脸通红,眼睛亮晶晶的。   蒋仪安暗地里捅了何岫一肘子,示意他可以了。何岫这才意犹未尽的端茶送客。   郭逊之才走。蒋仪安就扭在何岫怀里,“你是不是故意的?”   “那书呆眼睛都直了。”说着,又学那郭逊之的眼神,像得十成十。   何岫大笑,圈住他磨蹭,“你又吃的哪门子干醋?”   蒋仪安不依不饶,在何岫怀里撒泼打滚,半真半假的非要何岫表态。何岫把他衣衫半脱,用衣带在他身后打了一个结,在他白皙的胸口上轻轻咬了一口,“我认错!”   蒋仪安倒吸了一口气,声儿都变了,“你什么时候能改了见一个爱一个毛病,我就信你。”   何岫手下不停,从善如流,“改。”   他把蒋仪安往案头一绑,笑嘻嘻的抖着腰戳着蒋仪安的大腿根儿,“咱们改个样儿。你做主。你让我怎么来,我就怎么来。”   接下来几天,正言楼里断断续续的又接待了几波人,有老有少,有穷有福,都是来拜年送礼的。云翳派了一个叫润梧的小道士来,带了两份礼物。其中一份乃是一盒子丹药。正是云翳送的。何岫哭笑不得,没见过把药当年礼送人的。却也知道这都是好东西,故而照单全收了。又问道:“我年前送过去的东西,你们掌教可用了?”   润梧道:“掌教叫我回仙师:他老早以前就不爱那一口儿了,叫仙师把心思多放在有用的事件儿上。还说,您的心意他知道了。”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掌教让您照着帕子上说的做了,就是给他最大的礼了。”   何岫打开一瞧,无非又是要他早日离开的话。感情云翳日夜都惦记着这个事儿呢,大过年还端出来不让他好过。   何岫暗暗龇牙,这个云翳从小就这么一副脾气,明明领了情,却还把话说的忒难听,恨得人牙痒痒。   润梧指着另一份礼物,道:“这是陆君让贫道带来的”   何岫打开那包袱,里面是一个漆木盒子,又打开盒子,里面赫然躺着一串红莲子手串。   蒋仪安抢先抓到手中,一颗一颗摆弄着,嘴角一嗤,“这种玩意儿……!”   何岫将那手串从蒋仪安手里接出来,摸索着。心中悸动,面上却不显,“执玉说了什么?”   “陆君旁的什么都没说,只说既然送您了就好生戴着。”   何岫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本来就是他家的东西,送了楚家,又到了陆珩哪里,现在又回到了他手里。他思量着该不该告诉陆珩实情,又想,许是因为云翳说了,所以陆珩才将这红莲子手串还了回来?   他就这么想着出了神,盯了润梧好久而不自觉。   润梧年纪不大,却难得没被何岫皮相所惑,面色坦然,眼神清亮。何岫实心实意的赞了他几句,又随手抓了把金叶子给他,叫他回去注意点。   其余礼物,无非是糖果酒茶,金银玉器一类的。只赵家别出心裁的送了两个清秀可人的女孩子,穿一样的衣裳,束一样的发,年纪也差不多,不知道还以为是双胞子。何岫笑的合不拢嘴,欣然纳了。蒋仪安好发了一通脾气,咆哮着喊打喊杀。吓得两个孩子缩在何岫怀里,可怜巴巴的扯着他的衣衫不敢撒手。何岫生怕蒋仪安一怒之下把两个小孩儿杀了,假惺惺将两个孩子全送回赵家去,对蒋仪安再三表明心迹。对赵家却说自己忙于炼丹,没精神照顾两个孩子,要在赵家寄养几日。   蒋仪安闻言,圆目眯了几下,虽然没说什么,面色和缓了不少。   就在何岫自以为万无一失的时候。赵家来了人,战战兢兢的说,半夜鬼神现身赵家大宅,大发雷霆,说赵继梧以色相引诱得道仙人,犯了天条。喊打喊杀将赵家上下都折腾病了,那两个孩子也都死了。赵家的人跪在正言楼,磕头认错小半日,囧的何岫脸色发白。   待赵家的人一走,何岫立刻跳脚,不问青红皂白的指着蒋仪安的鼻子叫骂,“你算我什么?凭什么管我收什么人?”   蒋仪安悲戚交加,“是,我不算你什么人。我本来就不是人,没凡人那些通透的心思,从不守那些孔孟之道,世俗之礼。见不得你今儿瞧上一个明儿又瞧上一个。你若是同我好,就安心只同我好。否则你看中那个我就杀那个。……”他面露狠色,“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还就管定了。”   何岫同他说不通,气的发疯。看他流眼泪,心里又难受。手扬起来,下了几次狠心,最终还是舍不得下手。只得恨恨的摔了袖子出门去,一路拐上了莲花山。 第30章 第 30 章   他有心想先去找陆珩,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先见了云翳。云翳看他的神情颇为奇怪。何岫连忙收起自己惯来懒懒散散的姿态,对着云翳堆起笑脸。却不料云翳丝毫没有同他交谈的意思,对他的热络置若罔闻。何岫深知上一次的事情惹恼了云翳,自小心翼翼的说话,不敢再触了他的霉头。   就在何岫词穷话尽,尴尬的想要遁逃的时候,云翳终于叹出一口气,“行了,三哥,你想说的我都明白。”他往陆珩房间的方向点了下头,“去吧。”   何岫被他看穿了心思,挺不好意思,“四郎,咱们兄弟许久未说话了。”   云翳眼睛一瞪,“我没什么要同你讲的,你若无事就下山去,懒得见你这一副道貌岸然,满肚子汤水的嘴脸。”   何岫见他如此说,知道他定是不生自己的气了,喜笑颜开的跳开去,“那我走了啊,改日咱们再聊。”跑了几步又说:“新年吉祥,大吉大利。”   云翳被他气的大笑了一通。   陆珩住的地方并不是莲华宫内顶好的房间,装饰寻常质朴,胜在一应物品精巧,兼那窗外的景色巧夺天工,倒也不失是一间雅室。   陆珩正在案前挽着袖子写字,见何岫进来,放下笔笑道:“你怎么才来?”   何岫被这一句话弄的心潮澎湃,“执玉可是想我了?”   陆珩笑道:“可不是。若是你不来,我就想着今日下山去找你,咱们出门逛逛。“   何岫这才想起,今日是上元节,山下滩涂城中有花灯。”   何岫唤出珠剑,往上一跳,手伸给陆珩,“上来。”   陆珩看着他的手,摇了摇头,含笑看着他。何岫在剑身上踩了踩,道:“莫怕,我圈着你,掉不下去。”   见他犹豫,又哄道:“你不是要看花灯,咱们御剑到城门,从城门一路看到城中。”   何岫红衣潋滟,风神异质,怒极似含情。如今当真含情带意,那神情能溺毙人。陆珩被他望着,也望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伸过手去。何岫几乎是立刻就握住他的手,往珠剑上一拉。珠剑晃了一晃,抖个不停。   何岫被它晃的莫名其妙,暗恼:这兵器今日怎么掉我的价?   陆珩站在何岫身前,被何岫环在怀里,倒是未慌张,“莫不是咱们两个太重了?”   珠剑发出嗡鸣,在原地带着两个人转圈,倒不似带不动两个人。   何岫道:“这兵奴莫不是在害怕?”   陆珩笑道:“怕什么?”   何岫也怪异道:“就是,到底怕什么?”他拿眼角觑了陆珩一眼,“难道是摄于执玉的风姿,不能自已了?”   陆珩哈哈大笑,也在珠剑上跺了一下,“好兵奴,我喜欢。”   珠剑光芒突然盛了一下,而后突然安静下来。   何岫诧异,“哎呦,还真是啊!”   陆珩又大笑。   何岫被他笑意感染,自己也笑出声来。他将陆珩往自己怀里圈的紧了点儿,“站稳了,咱们走。”   何岫带着陆珩一路逐着月色御剑入城,只觉得心口老是有一股暖意缓缓的流动。他有心想将手臂收的再紧一些,又怕唐突了眼前人,放的松了又怕他当真从剑上掉下去。一路架着胳膊,肌肉僵硬,肩膀生疼。陆珩忽然往他怀里一靠,“岫郎,城门到了。”   何岫正对着陆珩的后脑,浮想联翩,不妨他突然扭过身,吓的一哆嗦,几乎从剑上掉下去。他掩饰的咳嗽了一声,将珠剑停稳当了,自己先跳下剑来,便伸手来扶陆珩。那知道陆珩避开他的手,自己从珠剑上跳了下来。何岫又是尴尬又是失落,收了珠剑便悻悻的跟在陆珩的身后。   陆珩回头,“岫郎,快点走。”   何岫抬起头。月光映在陆珩的脸上,映衬着那一双眼睛分外的漆黑明亮,何岫心头一悸。陆珩将他手一拉,“走了。”   何岫只觉得被他拉住的那一只手火烫火烫的,心脏几乎从胸口跳出来。他心道:完了完了。眼睛只盯着陆珩拉着自己的那一只手,一个不察,终于被石头绊了一跤,五体投地的摔在了路上。   陆珩哈哈大笑。何岫恨不得把脸埋进土里,到底还是被陆珩拉了起来。陆珩在怀里掏了半天,也没找出绢帕一类的东西。索性用袖子替何岫擦了擦脸,他手腕来回间,有红光隐现,何岫瞧见那是一串红色的手串,越看越觉得眼熟。这红莲子手串是当年狐娘带入楚家的,怎么在陆珩的手上?难道是云翳送给他的?何岫脑子里转了几百个圈儿,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陆珩笑着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又拉着他慢慢的往城门内走。何岫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了陆珩拉着他的那一只手上,下意识的紧了紧,反手握住他。陆珩似是十分的惊讶,然而何岫一脸坦然,“这回我可不会再摔倒了。”   陆珩轻声笑了,索性由他牵着。二人就这样慢慢的走进了城中。   城中火树银花,街上游人如织。那一首诗说的好啊,“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陆珩同何岫两个人,一个清冷高贵,一个绝色出尘。具是出色人物又手牵手肩并肩,自然引来无数人的侧目。陆珩本来目下无尘,浑然不觉有何不妥;何岫没皮没脸惯了,对那些指点议论置若罔闻。二人看灯看景看彼此,有说有笑有情义暗涌,浑然忘记了周遭。   何岫玩心大起,在街边买了两个面具,一个狐狸样式的扣在自己脸上,一个老虎样式的扣在陆珩脸上,比比划划笑的直不起腰。   “狐假虎威啊狐假虎威。”   陆珩扣着老虎面具,伸出两只手扮作虎爪,笑声若金玉落满盘。何岫心中被幸福快乐充盈的鼓鼓涨涨的。突然显出真身。乃是一个狐狸耳朵,狐狸尾巴的半人半妖模样。陆珩见状,似是吃了一惊,收了动作,立在一旁。何岫笑嘻嘻的把脑袋往他脑袋旁蹭,学狐狸叫了两声,“大王大王”   陆珩摸了摸何岫的耳朵,松软温热,“不错。”   何岫大笑着把尾巴往他身上缠,“这个呢?”   陆珩恶作剧似的抓了一把,何岫当时就软了下来。他半靠在何岫身上,呼吸的热气喷在他脸上,“摸不得。”   陆珩只顾往那皮光水滑的皮毛上摸索不停,“为何?”   何岫抱住他的脖子,面具挡住了他迷离的眼神,绯红的脸色,“惹出火来,你要负责。”   陆珩手下一紧,何岫怪叫了一声。陆珩似是受了惊吓一般连忙松了手,何岫半蹲在地上,缓了好久才慢慢的站起身来。他想说尾巴是狐狸的软肋,又想说那是狐狸的敏感地方,可是他一抬起头就看见陆珩摘了老虎面具,神情严肃,微微皱着眉,似是极其不悦。   “我不喜欢狐狸。”陆珩说道。   何岫呼吸一窒,而后立刻笑道:“知道,这不是逗你玩吗?”说着又施了一个障眼法,将幻出来的假耳假尾取了下来递在陆珩手里,“你看。”   陆珩并未接过来,“我不喜欢狐狸,你去换一张脸。”   何岫微微一愣,才想起来,他说的是自己头上的面具。遂将面具取下来,回去找那卖面具的摊贩,随意换了一张回来,拿在手里把捏着。   陆珩面色稍缓,然而气氛一度十分的尴尬。何岫没话找话的东拉西扯,又陪着他看了几处灯谜,赢了一只兔子灯给他。   陆珩接过灯,提着把玩,继续无语。   何岫被莫名其妙的气氛弄的几乎窒息,才要找个借口离开。却见陆珩在街边蹲了下来。原来路边有一处卖木头人的摊子。摊主是个年过半百的老汉,雕的木人儿惟妙惟肖,关节具能灵活转动。另有木头动物,木头案几床柜子的小件儿,同那实物一模一样。木头柜子上雕花刻字,门能打开,其中格子抽屉俱全;木头磨盘能缓缓的推动。何岫也看的入了迷,挨个瞧,各个都喜欢,东指西指的包了一大包。   陆珩将那大包从何岫手中夺过来,从中捡出一个木头人偶,将其余的又重新扔回摊子上,扔了一个铜板给那摊主。何岫哪里舍得,在摊主期望的眼神中又从新捡了一只狐狸。   陆珩皱眉。   何岫连忙道:“知道,你讨厌狐狸。”   他将那狐狸往他面前一送,“你气了就拿它出气,保管心情就好了。”   陆珩噗嗤一笑,将那木头人偶送道何岫怀里,接过那狐狸,在狐狸嘴巴上狠狠捏了一把。“油嘴滑舌”,而后扭身就走。   何岫嘿嘿笑了几声,连忙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修文了,草稿箱里的东西都要改…… 第31章 第 31 章   待何岫将陆珩送回莲华山上,夜色已经深了。他便索性在山上住下,思及今日同陆珩的种种,兴奋的睡不着。他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半晌,终于决定去找云翳。那知道云翳却不在房内,云翳身边的小道士递给何岫一张绢帕,说是云翳交给他的。   何岫打开了一看,帕上写着,“莫忘所应之事。”五个字。何岫才想起自己应了云翳要尽快离开滩涂的事情。何岫没寻到云翳,又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就像被吸干了精气神儿一样,一边思虑着一边无奈的往自己的房里走。   辅一进门,就看见一人穿了一件大红的外衫,拿筷子敲着火盆唱道:“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你怎么来了?”   蒋仪安摇着袖子,反问:“我怎么就不能来?”   何岫兀自叹了一口气。心道,早早说明了也好。既然自己起了另结新欢的心,那这旧扇迟早转手的好,免得压在箱底太久生了怨愤。蒋仪安神情颇落寞,兀自边跳边唱,眼神都不给他一个。   二人各存着心思,一时无言。   蒋仪安唱毕,屋内只余筷子敲击火盆的声音,火烧焦炭的噼啪声,风从户牖罅隙中穿过的呜呜声,以及二人都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蒋仪安扭头,媚眼如丝,“岫郎,看我好不好看?”   何岫同他不过一臂之遥,半靠在软榻上,点头赞道:“七郎肤白体纤,穿大红潋滟风流,美”。   蒋仪安跳起来,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将那件红衣脱下来扔在一旁,又换了一件茶白色暗云纹的袍子。   “如何?”   “人常言美人如白玉,我今言白玉似七郎。”何岫道。   蒋仪安还是不满意。   何岫知道他实在是有心试探,面上丝毫无不耐的神情。蒋仪安试了绿色,何岫就赞“宛如绿竹猗猗”;蒋仪安穿月白,何岫就笑眯眯的吟,“素质鲜明绝点尘,冰轮高照转精神。”;蒋仪安弃月白色袍衫改试色鸦青抱衫,何岫就故意问“七郎清辉为谁寒?”;蒋仪安换穿秋香色窄袖圆领袍衫,何岫就赞他为“画栏桂树。”   蒋仪安终于“噗嗤”一笑,“岫郎这一张嘴到底是偷吃了多少蜜糖?”他脱了所有的衣衫,光着上身箕坐在那一堆衣袍上,头垂的很低,看不见表情。   “难怪,那人都被你哄的频现笑颜。”   何岫在地上随意找了一件外衫给蒋仪安披在身上,“地上寒凉,咱们坐榻上去。”   蒋仪安挣脱了他的手,把手伸进何岫的怀里,掏出那个木头人,“这定情之物也太寒酸了,亏他也能拿得出手。”   何岫从他手中将木头人夺过来,“休得胡说,不过是寻常物件儿。”   蒋仪安满脸都是泪,“我在正言楼上等了你一天,又在滩涂灯市跟了你们一路。既怕你发现又怕你发现不了,一路心慌意乱,最后却发现本就是我多虑了。岫郎眼中只见新人笑,哪里闻得旧人哭。”   何岫心里一惊。   何岫之前满脑子想的都是快刀斩乱麻,同蒋仪安断的干净。可是蒋仪安一哭,他立刻心虚理亏起来,“什么新人旧人。至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罢了。我同执玉,……”何岫说不出口,他同陆珩什么关系?目前确是什么关系都不是,可是问题不在于此,在于何岫他想要同陆珩是什么关系。可是眼前,他下意识的想要哄好蒋仪安,不得不信誓旦旦的道:“我欢喜你,我只欢喜你一个。”   “你欢喜我什么?”   “七郎姿容秀美,我自然欢喜。”   蒋仪安也是聪明人,岂能听不出何岫话里的模棱两可的意思。何岫只喜欢他的皮相,或者说,何岫这混蛋只爱人皮相。只要是皮相好,不管是男是女,是人是妖,他都趋之若鹜。可是皮相这个东西,又恰是最不长久的东西。总有真有假,有衰迟的一日,亦有看腻的一日。这是修行之人都懂的道理。那观自在菩萨说:“□□”恰是因此而来。何岫虽然不过是个半妖,于修行上所受的辖制颇多,却也不是不知晓这个道理。只是他不爱费心思想那些,又是不长情的性子,只一味沉湎色相,不能自拔。这一回答显然是在蒋仪安的意料之内,然而他闻言还是萎缩了一下,将何岫的胳膊抱在怀里,戚戚道:“若我面相狰狞,形如枯槁呢?”   何岫翻了个白眼儿,“蒋仪安,没有的事就不必说了。”他拍了拍蒋仪安的后背,“好皮相具是长处。我不欢喜你长处,莫不是还欢喜你短处?”   蒋仪安眼泪汪汪的仰望着何岫半晌,眼见何岫渐渐露出心虚和不耐,突然裂唇笑道:“你说的对,论皮相我是比他人强一些。”他将脑袋往何岫的手心里蹭了蹭,“我自是不会面如枯槁,不会将你让给旁的人。”他揪住何岫的衣襟,“你且朝三暮四,我并不在乎。只是,你若弃我而去,我上天遁地也要把你找回来。就算是撕碎了吃掉,也不会白白便宜旁人。”   何岫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哆嗦。蒋仪安觉察道何岫身体下意识的后退,蹭过来抱住何岫的腰身,将头贴在何岫的颈上,“岫郎,咱们还是走吧,莫要同他再有接触。”   他焦急的爬上来抱住何岫的脖子摇,“岫郎难道丁点都感应不出来吗?那人气息诡异,不是你我能招惹的起的。你莫要意气用事。”   何岫摸着红莲子手串儿,心里一万个舍不得。陆珩握住他手腕的那个感觉,还有之前那浅尝辄止的吻。只要一想起来,从里到外都滚烫滚烫的。蒋仪安的规劝他全可当做耳旁风,只是当初答应了云翳要离开滩涂回到故章去,再拖那厮必然要大发雷霆了。心道不如先将手头的事情了了,再回来找陆执玉。他是云翳的门外弟子,想来一时半会离不得滩涂。于是,何岫堆起笑容,顺水推舟的满口答应。   蒋仪安欣喜万分,揪住何岫的衣襟,“咱们离了这地方,我自有法子再替岫郎找到百万两金。”   见何岫眼中闪过饶有兴致的神采,蒋仪安又道:“我行走人世的时日比你长,这天南海北走遍了,那些强盗山贼贪官污吏前朝皇室的藏宝之处一清二楚。从前因是世间物,我厌恶其累赘,从不稀罕。既然岫郎喜欢,咱们就都去取来又未为不可?”   百万两黄金的诱惑抵过了美人对何岫的诱惑,他开始摩拳擦掌的憧憬着大捞一笔。   “你且先回去,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何岫指望着蒋仪安指引他藏宝之所,那些另结新欢的心思都淡了,他就似那些入了夏就又将团扇翻出来的侍女一般,重新对蒋仪安起了兴趣。   蒋仪安明知如此,却也甘之如饴,“我这就回去准备着,明后日岫郎就从山上下来,咱们将那赵家的金子都收了,就脱身旁处去。”   何岫依依不舍的拉着蒋仪安的手,“你回去将那些藏宝之地都想想,别白走了些许路,”   蒋仪安笑着在何岫唇上印了一个吻,转身消失在房内。   作者有话要说:   大范围的修文,面目全非了。 第32章 第 32 章   蒋仪安走了,何岫坐在屋里思前想后,可是,捱到半夜也不见云翳归来。房里暖是暖,却不适合何岫这只狐狸。他热的口干舌燥,灌了自己一大壶茶水,到底还是不甘心,遂出门去寻陆珩,打算临行同陆珩告个别。   隔窗看见陆珩屋内灯火通明,他敲了门,进的屋去,却见陆珩正在房内奋笔疾书。自己送的那个木头狐狸摆在案上,做镇纸用。他心头倏忽有一动,一腔子原本被压下来的情谊又抬了头,眼睛流连在陆珩身上,怎么也舍不得移开。   陆珩头也不抬,“岫郎还不安寝?”   灯下瞧美人,美人风姿更盛白日。昏黄的灯在陆珩的脸上印下柔和的光,给陆珩那张略微削瘦的脸凭白加了几丝温情。   何岫不知不觉又痴了,脱口而出,“心头陡升恋爱意,具在惊鸿一瞥中。”   陆珩眉眼不抬,手下不停。对他所言置若罔闻。   何岫一时又忘了蒋仪安,忘了对云翳的承诺。他从陆珩身后绕过去,慢慢的环住他,“执玉,……。”   陆珩似是丝毫未料有人敢近他身,愣了片刻。接下来,掷笔,抬头,转身,肘顶,手箍,……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何岫亦是未料他会如此的敏捷,一时被他制住,动弹不得。   “好大的胆子。”陆珩面上怒气浓郁。   何岫却只觉得他生气的样子也动人无比,“执玉,我心仪你。”他不知死活的道:“那日在竹林,我一见你就暗许了平生。你若是跟了我,日后……”   陆珩低声笑道:“跟了你?”   “某出身殊荣,自问这天下无几人出我之右。弹指挥手间,天下人趋之若鹜。即便是那名堂上的天子亦要留几分薄面给我。你这棍棍哪里来的信心让我跟了你?”   何岫被陆珩眼中的鄙夷刺的心头一缩,却还强辩道:“他们追随你,不过是仰你鼻息,对你有所求。我同他们不同,我是真心爱慕于你。”   陆珩仰天大笑,“你真心爱慕我什么?”   何岫哑然。他爱慕陆珩什么?无非是陆珩生的好看,对了他的心思。若是细细说起来,不过是肤浅的见色起意。   若是按着寻常道理,追求一个喜欢的人,碰几次钉子,甚至挨几次冷眼都是正常的。可是何岫他从来未受过这样的冷遇。他皮相出色,风神不凡,从来都是那些美人佳人追着赶着,他躲着逃着,哪里被人这般拒绝过?可是越是被拒,他就越是不想放弃,生生把执念当成了求不得之苦,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   他扭过脸去,喃喃的道:“我总会叫你知道我的心。”   陆珩顺着他的目光,看着那一只木雕狐狸,不知怎么眼神忽然一缓,慢慢收了手。   “何岫。你心性不坏,资质不差,又独具天资。若是潜心钻研修行,毕当有所建树。你若不走正途,放不下满脑子世间色相,终有一日会吃大亏。”他转过身去,“你是……,”他顿了一下,扭头看何岫,“你我天差地别,终究没有可能,”他将那狐狸镇纸拿开,在纸上疾书,“你走吧,今日事就当没发生过。”   何岫逃的失魂落魄,丢盔弃甲。隔日,毫不解释的就要下莲花山。云翳不知这其中的缘由,只当冷落他一夜,他想通了。颇欣慰的道:“此次下山,将山下的事情了了便赶紧走。我过几日便去故章瞧你们。”   何岫一肚子的失落,心不在焉的应着。   云翳又嘱咐,“你养的那个小鬼还是莫要带着了。”   何岫用眼神追问他。云翳笑道:“你将他交予我,我查出他的来历再将他送还给你。”   何岫不满,“我身边就这么一个可心的,你还要给我弄走?”   云翳道:“我观他气息诡异,恐他会伤害于你。”   这话听着那么熟悉。何岫朝着不远处陆珩的院子看了一眼,心道:与其说蒋仪安能伤了他,还不如说是那位。蒋仪安若想伤他,恐怕得大费周章,那一位只一个眼神一句话就已经把他打的片心鳞伤,鲜血淋漓。何岫不期又觉得心尖一颤,疼的厉害。他扭过脸来,心里委屈的能拧出水来。   云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岫郎,你行走人间这许多年,难道还要我再三重复那几句话?”   何岫本来就不耐云翳管东管西,现在陆珩哪里碰了壁,便将火气发在了云翳身上,“七郎是我的人,既然跟了我,我便要信他护他。你随便一句话我就将他送到莲华宫里。你让他如何想,你让我如何自处?”   云翳打小管他管惯了,何岫虽然顽劣,拖沓,却没有一次不听他的。又做了这些年的掌教,积威甚重,哪里容得他大声顶撞?遂也忘记了孰兄孰弟,冷声道:“那厉鬼你送来也罢,不送来也好。我确是不会听任你同他胡闹的。届时候绑了人来,你不要怪我没有知会你。”   何岫气上心头,“你若是敢伤了他,除非我死了,否则保管叫你这莲华宫鸡犬不宁。”   云翳气的胸口起伏不定,他一心为他,替他思前想后,唯恐他受丁点伤害。可是他竟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厉鬼下这般的赌誓?他心头大恸,冷笑道:“好好,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兄弟二人,不欢而散。   既然有黄金做鱼儿,就不怕何岫这只馋猫不回来。蒋仪安安安心心的在正言楼等了不过一日,果然见何岫急匆匆从山上下来。   他笑着迎下楼来,“你回来的刚巧,我才把那些地宫密地都想明白了,咱们得了金子,当下就走。”   何岫满心的不痛快,“金子且不急,你这就找地方躲起来。”   何岫低着脑袋在楼内翻找东西,捡那些值钱的往自己怀里揣,边把云翳的话挑重点讲了,“随便找个地方,我过几日就接你回来。”   蒋仪安跟着何岫,云翳自然不满,可是若是何岫执意要护着人,云翳又不能当真将蒋仪安送何岫身边绑了去。毕竟,何岫是云翳的兄长,他是做兄弟的,原本管不得。况且何岫又是半妖。同蒋仪安这个厉鬼,不存在什么天道不容那回事。何岫让蒋仪安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其实存了几分支开他的心思。他见异思迁,自然见不得蒋仪安终日在他身边,又心虚又理亏,巴不得找个机会把他支走。   蒋仪安心知肚明。   他压着火气,笑问:“几日?”   何岫不耐烦的抬起头,“几日,就几日。啰啰嗦嗦问那么多?”   可是他一抬头就看见蒋仪安眼角通红,强忍着泪水。他心头倏忽间一软。   从前的那些跟在他身边的人儿,最终无不是要财得财要名得名,多多少少都会从何岫这里得些好处。就算陆珩那么决绝,也得了何岫一腔热血对待。唯独这个蒋仪安,本身是个厉鬼,人间俗物他用不着,跟了自己这个半妖之后除了坑蒙拐骗就是担惊受怕。   “七郎,”他把蒋仪安抱在怀里,真心实意的说道:“是我没用,我总是让你以身犯险。”   蒋仪安将头搁在他肩头,“道长怀疑我。你也怀疑我不成?”   何岫听见他有一声没一声压抑的抽泣,心揪成一团,“是我糊涂。一听他絮叨就烦。”   蒋仪安道:“不怪你。”他抹了抹眼泪,“我这就走了,你可一定要来接我。”   何岫一瞧见他那委屈求全的小模样,心一软,脑子一抽,“你别去。”他扯住蒋仪安的手,“就在正言楼等着我,咱们一块儿走,就算你是那地狼化的我也认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有好几天只字未动,有那么一两刻想放弃不写了,可是又想,就算是胡编也要编完呀,这是我的故事。   依旧再修文,所有的情节都有变动。 第33章 第 33 章   何岫到底没有将蒋仪安送到莲华宫楼,同蒋仪安约定了这样那样诸多事宜。自吃了几块糕又喝了盅热酪,碗筷一扔,叫上一个名唤砚台的孩子跟着,抹着嘴巴出了大门。又叫了两个身体强健的家奴,一路策马,招摇过市的踱到了云丹山上。   上善居内建筑丹室一间,丹室长三丈、宽一点六丈,墙壁内外用黄泥抹平,坚实而严密。门和窗户分别位于正东正南两个方向,且日夜密闭,保证不漏光线。丹房的正中央筑丹台一座,垒土而成,分为三层的。最下一层均高八寸,宽二十四寸,依次缩小。丹台的每一面,按照方位分别雕有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卦图形和麒麟、仙鹤等异兽灵寓图案,四角的石柱上还刻上了云龙。丹台上放置着一个巨大的银鼎,按月星辰、五行八卦的位置摆放。鼎内每隔五日便放银五万两,鼎下放炭一百担。从早到晚,炭火不息,烟雾缭绕。白天何岫亲自监制,夜里则由赵家的人看守。何岫每隔七日便要登坛作法,演一出“步斗踏罡”,必然还要三牲祭祀天神。如今已经煅炼了近三个月,费银近百万两,丹却还未成。   赵继梧早已经等候在丹房内,今日午时他得了笔洗的禀告,交代人去给仇寅修缮了坟头后便应邀来了上善居。   瞧见何岫一身红衣,神清气爽的走了进来。赵继梧施礼笑道:“仙师今夜突然传弟子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所谓‘万卷丹经,秘在火候’”何岫装腔作势的绕着丹台唱念道:“偃月炉中玉蕊生,朱砂鼎内水银子;只因火力调和后,种得黄芽渐长成。”他摸了摸下巴,故弄玄虚的大喊一声,“成了。”   “什么成了?”赵继梧被他吓了一跳。   “机缘已到,丹药今夜可成。”   赵继梧不敢置信的连问了几遍,均得了何岫肯定的回答,饶是再有涵养,也抑制不住兴奋的发抖。“弟子斗胆询问,这丹药是为几转?”一转丹服后需三年才能成仙,二转丹则需二年,三转丹便降至一年,如果到了八转丹,十日就可飞升,而九转丹服食一毕当即就可飞升。   何岫遗憾的摇了摇头,“因为通直催的急了,故而伏法一过程中便急躁了一些,不过是八转。”   赵继梧欢喜的疯了。八转金丹?他马上就要飞升了。他盯着何岫心想。飞升之后他也可以有这般的容貌气度,腾云驾雾的能耐,隔空取物,驱鬼唤妖……。他又想服了金丹之后,不过只有十日的世间,他该如何分配家中财物,妻妾子女如何安排。何岫暗中冷笑了一声,“这丹药无需今日便服食,还请赵通直火速筹备大祭。”所谓大祭,便是先祭祀天地、日月、山川之神灵,而后方可自己服用丹药。道经云,如果取丹不祭, 妄自先用则必遭祸殃。   被他一吼,赵继梧清醒过了些许,“弟子这就准备三牲。”三牲一般指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兽以及水中的鳞甲。其中:飞禽类以凤凰为主;走兽类以麒麟为主;鳞甲类以龙为主。当然,祭祀时绝对不可能找到这三样了,只好退而求次。皇帝祭祀社稷的时候用太牢,即牛羊猪,又称之为三牲;诸侯祭祀社稷的时候用少劳,即羊猪。成丹之日祭祀按理要用的乃是马牛羊三牲。而这马牛羊也不是随便一只便可作为祭祀品的。其中,马,即二岁的黑鬃黑尾红马;牛,即三岁的土黄色公黄牛;羊,即三岁的黑色公绵羊。按说这三样凭赵继梧的身家,不难找到。赵继梧一时掩饰不住欢喜,“只是不知道要何时开始祭祀。”   何岫装模作样的掐指一算,“七日后的子时便是吉时。”   赵继梧那厢兴高采烈的自命人准备三牲且不提。   夜风凛冽,天气大寒。眼见天上阴云涌现,竟然飘起雪来。丹房院外青烟缭绕,篝火猎猎。今夜过后便是何岫所说的,“成丹”的大日子。这几日何岫以丹药须得看顾之名一直都住在丹房里。赵继梧唯恐成丹前出了什么纰岔,遂吩咐笔洗砚台时刻跟着何岫。何岫心里冷冷的哼了一声,只待每日那两个小童睡熟了,便施展法术暗暗外出,将那鼎内的金子运出去藏好,反反复复几日,竟然丝毫无人能察觉。   何岫今日难得穿了一身白衣,更衬得那一副秀颀风骨,恍如谪仙。两个小童一左一右跟随在何岫的身后,往那丹房的方向走。   何岫笑道:“今夜便是最后一夜,明日之后,你我主仆缘尽。”   二童听何岫话里有惋惜之意,面上也露出不舍的神情,“能侍奉仙师是我兄弟二人的福气。”笔洗道。   砚台比笔洗大一些,人也机灵许多,当即说道:“仙师若是不舍得我们,何不将我二人留在身边。我们兄弟虽然愚钝,无那修仙的资质,端茶倒水到是还可以的。”   笔洗闻言,连连点头,一双眼睛只看着何岫。何岫摸着鼻子,轻轻一笑,“只是我要云游天下,风餐露宿定然是经常的,只恐怕你家主人肯,你们父母未必肯。”   “我二人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又不是长子长孙。”砚台抢着说道:“跟着主家无非也不过是为了几月银钱,养家糊口。若是家中大人知道我们得了仙师的青睐,指不定如何高兴呢,又怎么会不肯。”笔洗又连连点头。   何岫大笑,“如此,那尔等就跟在何某身边吧。”   二童喜不自禁。何岫又走了几步,突然顿住脚步,“今夜过后,明日子时丹成,何某便要离开,你二人何时找个时机去同家中父母交代?”   二童犯难。砚台思索了一会说:“不若先让笔洗跟随仙师,我下山回家。”   笔洗哪里肯,“为什么是你先回去?”   何岫大笑,“其实不难。待何某一会施法将你二人同时送回家中便是。”说着就抬脚就往前走。二同一前一后追着他,“何时?”   何岫摆摆手,“待何某先出个恭。”   二童站在恭房外面,满心欢喜的憧憬着未来神仙一般的逍遥日子。站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何岫出来。砚台忍不住问:“何仙师,好了吗?”   恭房内寂寂无声。砚台到底是机警一些,跑进去一看,——哪里还有何岫的影子。   赵继梧闻讯赶到的时候,丹房内空空如也,只余炭灰一小搓。 第34章 第 34 章   当初将丹房建在云丹山的上善居里,何岫是有思量的。盖因为这云丹山崖的半山腰有一个山洞。何岫借口炼丹时候不能打扰,将那两个大鼎中的金子分次挪入崖下藏入洞中。今夜天降大雪,何岫借着风力雪势,同蒋仪安俩人索性将那两个大银鼎也搬了进来。只待这一夜过后,积雪将山洞掩盖起来,到时候除了他们,便再没有人知道那百万两金子的去向了。   月照一天雪,地白风色寒。这山崖下原本就人迹罕至,风雪夜就连猛兽都甚少出现。何岫二人仗着不惧风雪严寒,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跋涉。何岫畅快的想,狐娘若是见着这些金子,想必就不会对自己太过光火。他一边盘算着如何花钱,一边盘算着再去什么地方骗钱,一边同蒋仪安问那些宝藏的埋藏处。兴奋之余,想到,今夜过后自己又可以逍遥一段时日了,不由的便哼唱上了,“风一更,雪一更,……”后面的词句不记得,便这样兴高采烈的风风雪雪的反反复复唱起来没玩没了。   何岫正在兴头上,忽而,鼻端又嗅到了一丝异香。这异香分外的熟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前面走过来一群人,其中一个脸肥背厚,只穿了一件黑色唐草暗纹绫绸圆领抱衫,头发胡子上结满了冰晶雪茬,一张面皮青紫僵硬。一看见何岫就裂开嘴巴,露出一口白牙,“何仙师,别来无恙啊?”   何岫看了看崖上,又吸了吸鼻子。下意识的抱蒋仪安抱在怀里,脑子中千回百转,“你是城门口那只地狼?”   地狼幻化的赵继梧裂开嘴巴哈哈大笑,“一看就透。何仙师的玲珑心肝想来吃起来也很脆爽。”说话间,他身后的几个化作守卫模样的地狼,慢慢的转到何岫二人四周,将他们围在当中。   何岫知道自己这一次在劫难逃,却依旧强作镇定的撩了一下额前被风吹起的碎发,同蒋仪安两背相对,“云翳如何没有杀你?”   赵继梧见何岫眼珠儿乱转,又阴沉的拉下脸,“莫要再动什么鬼心思。”他抖了抖脸上的横肉,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你若是死了,我会告诉你的。”   蒋仪安怒喝:“岫郎莫要同它多说,闯出去便闯,闯不出去死便是。”   何蒋二人彼此以眼神交流,何岫张口吐出珠剑,蒋仪安散出鬼气裹住剑身,直直朝着赵继梧刺了过去。赵继梧略侧身躯,躲过珠剑一击。却不料珠剑拐了个弯,堪堪刺在他后背上。地狼反手握住珠剑,将它从后背□□。两手用力,珠剑发出嗡响,断在当场。   何岫大惊失色,高呼一声,“跑。”   赵继梧被激怒,怒吼了一声,那几个守卫从四面朝何岫二人扑了过来。蒋仪安冲上去,缠住那几个守卫。“岫郎,跑。”   何岫半妖之躯,限制颇多,又失去了珠剑疲于应付。招架不住,被赵继梧的狼爪勾住肋骨,生生挂掉一大块血肉。生死之间,何岫忍着剧痛,全凭本能的往后撤了几百步,脚下疾风刮起的雪沫子卷成了旋,铺盖了何岫满身满脸。   地狼一边穷追不舍,一边狰狞的笑道:“今日可没有什么道长道短的来救你,你死定了。”   这云丹崖下,两面环山,一面临水,另有一面是黝黑的密林,乃是猛兽虫豸的隐身之所,迄今尚无人迹可循。何岫环顾四周。以他的如今的身手跳下崖来尚需要筹划,纵身上崖恐怕是难上加难。何岫逃的狼狈不堪,眼看那江水近在眼前,可是地狼这样遁土的妖兽,性属土,土克水,所以即便何岫跳入江中,那地狼也能轻易的将何岫抓住吞吃了。况且,如今恰是隆冬,江水冰冷刺骨,即便何岫这半妖的体魄强于凡人,可若是呆久了也承受不住。那密林胜在树木茂盛,密不通风,恰能克制住地狼,正是何岫最好的出路。赵继梧显然也是知晓这一点的。他庞大的身躯挡在何蒋的退路上,笑的分外狰狞得意。何岫一咬牙,扭身就朝汤汤的江水跳了进去。   江水倒是不急,只是冰冷刺骨。何岫水性并不太好,勉强凫了不足千米就浑身发软。再看那头,赵继梧样貌的地狼已经分水踏浪步步逼近。何岫眼中浮现出一丝绝望。他从出生至今百年,只快活过两次,一次是十六岁那年服了云翳带回来的药后,平安喜乐的两年,一次便是得了云澜救助后的现在。他一辈子都在这寄生同肉身之间做斗争,难道今日竟然真是要解脱了?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头发陡然一疼,有人揪住他的发髻将他从水里提了上来。何岫忍不住破口大骂,“那个混蛋薅你爷爷的头发?”   “爷爷息怒”蒋仪安一边朝着赶来的地狼投出鬼火,一边笑着说道:“小鬼情急之下,出手重了点。”   地狼分水控土獠牙锋利,蒋仪安的鬼火正好助长了他的气焰,况且蒋仪安手中还牵着何岫,一时竟然落了下风。   何岫试探着调整内息,却无法集中妖力。概因为他不久前才调动过身上的妖力,如今体乏气虚,妖力散在丹田各处,不听使唤的乱窜。眼看七郎呈现疲态,何岫忍不住道:“七郎,你将我放下。”   蒋仪安一面专心应付地狼一边道:“早知道有此恶仗,我便吃饱一点再过来。如今肚中空虚,一身的本事都使不出来。”说话间将手紧了紧,示意何岫趴在他肩上。   蒋仪安一边步步紧逼,一边狞笑道:“小鬼,你这等修为来之不易,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葬身于此。你只消将那人放下,咱们便当从未见过。”   蒋仪安扭过何岫的脸,在他嘴上咬了一口,盯着地狼,满眼通红,“这人我还非要带走不可。”   蒋仪安“哈哈”大笑,连道了三声,“有趣。”而后,“嗷”一声吼,十几只地狼身如疾行的箭矢一般向这二人扑了过来。   蒋仪安瞅准了岸边一棵高大的松树,把何岫往树梢远远地一扔,“抓准了。”何岫身子倏一下飞了出去,惊恐的看着蒋仪安:   他显出了鬼身,枯骨蓬发,死死缠住每一匹地狼,做破釜沉舟的一战。只不许他们往岸上来。地狼们的目标本就是何岫,却被他缠住不得脱身。一时怒气,围着他嘶吼咆哮,口中吐出暗青色的死气并萦绕不散的黑气……。何岫才要再看的仔细点,身子被树梢刮了一下,又弹回来,他借机牢牢的抓住树梢,来来回回几次,晃的晕头转向之后终于稳住了身形。他不待完全恢复,便急急忙忙的往那江中看去,却见蒋仪安已经完全被黑气覆盖了,他脚下的江水中密密麻麻覆着一层鱼虾的死尸。   黑气越来越浓,甚嚣尘上,遮天蔽日。何岫只觉得胸口一阵紧过一阵,“哇”吐出一口血来。人再也支撑不住,从树梢掉了下来。摔的七荤八素,顾不得浑身酸疼,落了地拔腿就往密林深出跑。跑了大概百米,忽然听见蒋仪安在黑气中嘶吼,“岫郎快走,我坚持不住了。”   林盛树高,黑气浓密,看不见蒋仪安的情况。何岫心如刀割,猛的回头,声嘶力竭的大喊:“七郎。”   那黑气内似有什么东西在挣扎,过了片刻又听见蒋仪安惊慌失措的喊:“岫郎,快跑,快跑。”   地狼们此时突然全部变回了原型。一张张血盆大口正对着黑气咬了下去……   何岫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猛的提了一口妖力,接连跃过几棵树,纵身往那江水中一跃。跳的急了,呛了一口水,呛的胸口生疼,却也顾不上了。手脚并用,只朝着蒋仪安的方向游去。其中一匹地狼眼中精光一现,突然抛开蒋仪安,纵身越出水面,又落在何岫身上。何岫被他踩进水中,呛了一大口水。又被他一口咬住后背提出水面,锋利的獠牙刺入何岫的脊梁骨,鲜血淋漓,疼的何岫忍不住哀嚎了一声。   听见何岫的声音,黑气剧烈的挣扎起来,里面传来蒋仪安痛苦的嘶吼声。   何岫大叫,“七郎你要坚持住,我这就来救你。”   围着蒋仪安的那几只地狼见何岫被抓,全部围了上来,分别咬在何岫身上各处。何岫动弹不得,疼的眼神都已经模糊了。他此时又开始后悔,早知道这么疼,自己跑了不好吗?何苦又折回来?这回完了,真的替云翳省了棺材了。何岫在地狼口中挣扎不休,地狼们愤怒的甩了甩脖子。   生死之间,脑中火花四射。何岫深吸了一口气,反正如今自己也要死了。既然他们的目标是自己,那么权且就成全七郎。思及这里,何岫骤然发力,竟然生生将自己的魂魄从肉身中剥离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连将七八章内容改的面目全非,现在没有存稿了,写的太慢…… 第35章 第 35 章   地狼齐齐发出一声嘶吼。   何岫顾不得那许多,一头扎进了深不可见的黑气之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气中叫着蒋仪安的名字。没有人回应。何岫心急如焚。难道七郎被那群地狼吃了?不会,七郎是鬼,那些地狼不吃鬼。难道被那群地狼杀死了?可是,七郎已经是鬼了。何岫的心里升起一个个猜测,又一个个的推翻。急不择路的在黑气中四处乱撞。   可是,黑气中,什么都没有。没有七郎,没有声音。就在何岫焦躁不安几欲发狂的时候,突然听见耳边嗡嗡作响,他伸手一摸,竟然是珠剑。而后听见一声大吼,“避让”。   珠剑带着蒋仪安迅速避到一旁,紧接着,一道银光又一道银光交叉亮起,就似闪电划破黑暗。浓不可见的黑暗,被这几丝光亮破开,更多的光亮闪进来。而这一团黑气就是墨入水中一般,渐渐淡了,越来越淡。何岫渐渐的能看见自己的手掌,能看见脚下汤汤的江水,最终看见自己身边围了一群道士,各个御剑而立,神情肃穆。为首的一位,望之不过弱冠,星目剑眉。没有戴冠,只用玉簪束发。青色大褂长及腿腕,黑色布鞋,鞋头用金丝绣云纹。雌雄双剑踩在脚下,剑上的金色流苏被风荡起,煞是好看。珠剑在他身旁绕来饶去,时不时的嗡嗡作响。   云翳在雌雄双剑上蹲下来,抱膝冷眼看着魂体暗淡的何岫,神情淡漠,“看来,还真是不用给你准备棺材了。”   按理说,生魂变死魂或者说活人变死人,恐怕只有入酆都投胎转世一条路可走。可偏何岫这半妖之身不在六界之内五行之中,堪堪留住三魂七魄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就在云翳为了何岫犯愁的时候,何岫却还在惦记着蒋仪安。他不知道蒋仪安到底是被地狼伤了,还是被云翳抓了,还是逃出生天了。他这几日被云翳拘在小观澜,每日里满脑子惦记的都是这个事。又不敢直接问云翳,只得拐外抹角的侧面打听。   云翳将手中的茶盏一顿,“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云翳的神情看起来十分的复杂,“三哥,有些事情,我并不愿意对你明说。难道你心里就真的不明白吗?”   何岫不语。   云翳将手放在何岫肩膀上,“姨娘这些年带着你东躲西藏,不惜自损修为也要借大善之间的福泽。到底为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何岫依旧不语。   “你同那些地狼前世无怨,今生无仇,它们何以几次三番非要对你穷追不舍?”   “地狼如此强悍,上一次你开了封印,冒着暴体的危险动了妖力才不过杀死一只。我带着宫中百余名三代弟子,仅仅能将它们赶走。那蒋仪安到底凭什么能在十几只地狼的围攻中全身而退?”   “三哥,你对那厉鬼到底了解多少?”   “你可知困住你的那一团黑气是什么?”   云翳盯着何岫的脸,“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他接近你到底是何目的?”   何岫叹了一口气。他何尝不曾想过这些?   云翳就像小时候那样蹲在他身边,“三哥,我知你性情。故作恶态,其实却是赤子之心,尤其不愿将身边人往坏处想。我这些年对你耳提面命,怕的就是这个,偏偏还是着了那厉鬼的道儿。”   “这一次若不是我感应到这个东西”云翳从怀里掏出一物,“你就当真泯然天地间了。”   何岫低头,看见一串名为“莲生相思”的红莲子手串,静静的躺在云翳的手心里。   “这手串是你给陆珩的?”何岫问。   云翳“嗯”了一声,将手串戴到何岫的手腕上,“他不知道这红莲子本是姨娘送来我家的。”云翳抬头看着何岫,“你也莫要再同旁人提起同这红莲子的联系。日后不管是谁,但凡问起来,都要说是他将这手串送了你。”   何岫没问为什么,他抚摸着手串,“执玉,他不在山上?”   “他走了。”   难怪再没见到他,何岫叹息了一声,“走了也好。”   云翳握住何岫的手,犹豫了很久,才一字一顿的道:“三哥,我知道你对那人的心思。”   云翳的表情看起来比何岫还要纠结,“那人,不合适。”他斟酌着词句,“若非那厉鬼动机不纯,你同他都比同这人要合适。”   何岫苦笑道:“我知道,人妖有别,天道不容。”   云翳欲言又止,转而言他,“你这样总以魂体呆在凡间不是办法,我这小观澜阁的禁制能助你一时,保不住一世。我死前向后,还是先将你送入酆都将养几年阴气,然后再替你谋一个阴籍。”   “届时候,钟鸣鼎食之家,芝兰玉树之辈,只要你选。”云翳保证,“若是你不愿意再受轮回之苦,得了肉身之后随我修仙也就是了。”   何岫满脑子都是云翳反问他的那些话,思及自己同蒋仪安的种种,心里酸的很。他接近自己图的是自己出生就携带的力量,他本身十分的强大,能指使戾气,能驱使地狼,他本来就不是纯善无辜的少年,而是来历不明的厉鬼。他骗自己脱了肉身,自己跑了。何岫苦笑了一声,他几次三番原谅自己的朝三暮四,不是因为他对自己情浓爱蜜,而是因为他对自己有所企图。   云翳见他不语,又道:“我给云澜师兄写了信,他回信说替你谋划。过几日,我这边的事情一了,就带你去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时不时会想起来要改,改文随机,看客没事往前翻翻,也许就发现不一样了 第36章 第 36 章   西京城有三个最是“闻名”。第一个“闻名”乃是山明,城外多山,山偏不高,或有溪流泉眼奇石,每每风景独树一帜;第二个“闻名”是水美,一条西江绕城而过,波澜不兴,河两岸遍植树木。春来则桃花夹岸,夏来则绿树成荫,秋日里黄叶纷飞,冬日里冷不了几日,便可见梅花红艳艳,届时候,雪白梅红,美艳无比。第三个“闻名”便是鬼巷无鬼,桂巷满桂。   其余二处自不必提,单说这个鬼巷的渊源,最是引人入胜。提起来,得往前追溯。话说“西京”乃是先皇开朝之后定的陪都,原本是前朝的都城,叫中都。鬼巷也不叫“鬼巷”,乃是前闵朝蒋家的私宅。   韦裴柳蒋杨杜,蒋家便是这六大氏族之一,乃是个簪缨世家。闵永泰年间蒋家先是有一个女儿嫁入皇家,生了一个皇子,被封为淑妃。蒋家一时皇恩浩荡 ,权势滔天。过了五六年年,老蒋公过世后,嫡子蒋巢即位。这个蒋巢,家学渊源,饱读诗书,气质儒雅,人称有麒麟之才。蒋巢有兄弟姐妹一十五人,多是庶出。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姊姊,嫁入皇家,身份高贵,且不提。身下却只有一个嫡亲的兄弟,名镛,小他十几岁。在家中兄弟里排行第七,合家都称其为“七郎”。   蒋七郎天生聪慧,一学就会一点就通,文略武功无不精通。人传其有“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之才。人称神童。十六岁高中探花,名满京城。只是为人恃才傲物,看不惯世间的风气。蒋巢亲自为其取小字为“仪安”。就是希望七郎能“心质平理,其仪安闲”。   蒋镛对这个兄长的谨慎规矩并不以为然,反而认为他阿兄迂腐懦弱没有骨气。暗地里结交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同僚,就当朝奢靡的风气,为上的不作为大发牢骚。时常以“乱世豪杰”自称,又因自己名镛,而《尔雅》中言“大钟谓之镛”。故而立誓要高鸣警钟,振聋发聩,引起上听,以正朝纲。   若说从前,蒋镛不过是个总角小儿。说一些偏激的话,做一些冲动的事,世人不过以为是少年热血,纨绔之言,笑一笑叹一叹也就罢了。可是如今,蒋镛是朝廷钦点的探花郎,又是世家子弟出身。他那些言论一传开,被有心人听在耳中,就成了警钟。于是,蒋家那些位高权重的死对头借着蒋镛的言论大做文章,只说蒋家枉议朝政,睥睨王座,妄图废太子以立蒋淑妃所生的十一皇子。   悼帝一怒之下,下令将蒋巢罢官免爵,蒋镛斩首示众。蒋巢事先得了风声,提前将蒋镛藏了起来,拿钱买了一个同蒋镛身形外貌相似的少年替蒋镛赴死。   蒋巢想的很好。给蒋镛找一处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安安静静的呆着,隐姓埋名,日后娶妻生子平稳一生,远离这朝堂的纷争,岂不是美载。只可惜蒋镛少年心性,血气方刚,又是自诩才比天高的性子,哪里能明白他兄长的一方苦心?他呆在乡间,不能反思错误,反而埋怨兄长懦弱无能,哀怨自己一身的抱负不能施展。他宁肯站着为了真理而死,也不要像现在这般,窝窝囊囊的为了保命苟且偷生。什么家族什么性命,他都不放在心上。他不甘心,他只想要立刻证明自己。他是疾风之下的劲草,板荡中的忠臣。兄长不帮他,他暗地里又开始联络从前那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自比魏徵韩信伍子胥一流。誓要向圣主证明自己。   就这样,蠢蠢欲动了三个月之后。蒋巢私买人替蒋镛的事情突然被人告发。蒋巢蒋镛被斩首示众,家中子弟中男人流放岭南戍边,女人充为官妓。   蒋仪安眼看着兄弟子侄泼血街头,胸中一腔热血尽被辜负,不由的就生出了一腔怨气。   他死后,怨气不散,戾气横生。不肯食人间的祭祀,不受佛道的超度,又不知何原因竟然被他窥得吸戾食怨之术,百日过后便化为了厉鬼。借着七月半那一日大涨的阴气,冲进了西京城。   一时间,巷子内突然哀嚎连连,阴风乍起搅起尘石,飞尘之中一个红瞳少年浑身浴血,仰天狂笑着飞冲入西京城半空。一怒之下,胡乱吞了城内外超千余人的生魂。   城内瞬间漫天阴云密布,人人耳边得闻鬼哭声,哀嚎声。悼帝请了法师数十人开坛驱鬼,法事做了三天,了无成效。城内居民死亡大半,漫天血雨倾盆而下,蒋仪安陡然出现在皇宫大内,牙尖滴血,口内大喊:“还我命来”。   就在这时候,那修罗地狱一般的大殿外,走进来一个大和尚。脸阔唇厚,十指结莲花,自称“空空”。   他身上的僧袍被阴风吹的破烂不堪,勉强挂在身上,为了蔽体胡乱罩了一身缟衣。身单体薄,衣角被猎猎阴风吹的四下翻飞,似乎随时都有乘风飞去的可能。奔逃之中,他瘸一条腿,拄着一根枝条,艰难的一步步走来。神情庄严,步伐坚毅。蒋镛将被这大和尚一身的圣洁之气震住,一时竟然不知所以。   空空大和尚一直走到蒋镛面前,双手合十,口念佛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蒋镛怒笑,不听解释也不做解释。血口又吞噬了不少生魂。大和尚叹息一声,也不多费口舌,一边口念《往生咒》,一边从场上拾得一把刀。毫无预兆的一刀就插在了自己的胸口。这一刀下去,鲜血喷涌而出。大和尚神情平静,抽出刀来,犹似不甘的又连在胸口连插了数刀。   他鲜血喷涌之处,宛如大雨冲刷过的石子路面,戾气净散。鲜血溅到蒋镛身上,犹如一把钢刀将其魂体一分两半,一半是他本来的三魂七魄,虚弱的倒在了地上。另一半乃是百余年间所吸收积攒的戾气怨气。   被无辜吞噬的千余生魂,纷纷从他的魂体中逃逸出来,遇到鲜血便冲上去舔舐。大和尚身体突然放出万丈的光芒,一朵巨大的莲花凭空而现,又迅速消失。莲花所现之后,怨念消散,生魂归位,一片晴明。   至此之后空空大和尚独居鬼巷,焚香念经超度,昼夜不间断。鬼巷内外怪事也再无发生。   几十年眨眼过,转眼就到了开泰二年。西京城内,当年的厉鬼屠城已然成了一则故事,然,城外鬼巷之内,空空大和尚的木鱼之声却日日不绝于耳。又一个桂月,西京城内忽闻桂花香,众人觅着香寻来鬼巷。才发现,鬼巷内植了桂花上百株,而大和尚本人早已不知何时坐化在桂花树下了。   自此以后,每到八月,鬼巷内桂花如云,空气里甜香遍布,成了名副其实的“桂巷”。城内城外慕名而来的游人如织。后人在大和尚坐化的地方,为其建了一座墓。碑文全无,只书一个“空”字。人称其为“空字碑”。   “既然如此七郎为何还滞留人间,不肯投生?”何岫拍着空字碑不解的问。   云翳摇头道:“蒋镛的三魂七魄当时便被随后赶来的云澜师兄送入了酆都冥府。这时才知道,他才知道他兄长蒋巢以鬼身跟随酆都大帝修行,如今道号云澜。”   何岫大惊,“云澜道长是七郎的长兄?为何当初在故章,七郎却不认他,道长还要捉拿他?”   云翳继续讲道。   酆都大帝并没有为难蒋镛,反而将其留在身边办差。又过百年,六界战乱初定,因其才能出众,得以执掌了第一殿。封秦广王。专司人间夭寿生死,统管幽冥吉凶、善人寿终,接引超升。   而那股从蒋镛身上分出的戾气,从西京城逃逸出来,潜入了六道大战的古战场。吸食了数以万计的戾气、怨气,以及数不清的冤魂,逐渐壮大起来修成了鬼戾。六道大战结束后,那鬼戾在六道辗转百年后,潜入恶鬼道收罗了一众被困于恶鬼道的疫鬼瘟神,不过又百年,自成了一股不安分的力量。   近五十年,六道太平,酆都大帝也放松了对恶鬼道的遏制,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他们出入六道觅食。   终于有一日,那戾气修出的鬼戾渡出了恶鬼道结界,重新来到了人间。他擎着竹伞,走进一家首饰店。一进门便在各色首饰前左瞻右顾,久久不曾离去。   柜台后的掌柜殷勤的询问道:“小郎君要买何种饰物?” 第37章 第 37 章   至此之后的相遇种种,云翳不说,何岫也知晓了。   他沉默了半晌,问道:“这么说‘七郎’其实不是七郎。”   云翳摇头,“当然不是。他这些年修为大涨,当初近你身侧,就连云澜师兄都未发觉不妥。故而才会造成如此大错。”   云翳郑重道:“还好你安然无事。只是,他一次不成,必然会再来。我教务繁忙,无暇顾你,故而将你送来鬼巷。”   云翳带着何岫往巷子深处走,边走边说道:“这桂巷从我派建立伊始就被就被今上赐予莲华宫,百年来一直由我同师兄分别守护。”   “哦?”何岫笑着四下打量这层层密密的桂林,“这么说?你跟道长从一开始便在给这老和尚守墓?”   云翳瞪了他一眼,“各中原因不能对你道来,你若是执意如此认为也无妨。”   何岫不置可否。   “我拘于教务,师兄时常要往返庙堂,也只能偶尔过来照看一眼。”云翳道:“恰师尊耽搁人间,故而,这些年这里一直是师尊的暂居之处?”   “你师父?”何岫诧异。   “正是。”   “酆都大帝?”何岫惊讶。   云翳点头道:“我师兄弟二人俗世缠身,术业不精。唯有师尊能救你”   何岫打起了退堂鼓,“我不耐同这些大神打交道,你将我送给那蒋镛也好。我对他还算了解。”   二人正停在一处黄泥青瓦的屋子外。云澜迎门而出,温和就如同这冬日的煦阳,“善哉善哉。”   “一切皆是定数。”   云翳似是要握住何岫的手臂,又颓然落下,叹息了一声。那眼神似有千言万语一般,何岫被云翳的态度弄的一头雾水,一肚子的疑惑。   不期,堂中传来一个声音,“啰嗦。”   云澜亦冲着何岫做了一个不可多言的手势,他手下微微一动,三人已在屋内了。   进的门来,转过屏风之后。迎面可见背后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巨大篇幅的画卷,画上似是仙境飘渺虚幻,幻境之中隐约可见一只白莲亭亭玉立,栩栩如生。墙边四周堆满了书卷,只在南面靠窗处摆放了一张书案,案上堆满了无数的卷宗。玉质的诗筒,翡翠的笔床,笔床上并排放着“千金求买市中无”的诸葛笔,澄泥砚,龙形的水盂,青釉笔洗,龙形的白玉镇纸下压着洁白的宣纸。   一只堪比纸白的手正手握“尖如锥利如刀”的笔在宣纸上奋笔疾书。   “无量观”云澜云翳冲着那长身玉立的背影施以叩拜大礼。   “禀告师尊,何岫带到了。”   那背影莫名的熟悉。何岫忍不住好奇,偷偷的用眼光打量。不期被云翳一拉,跌跪在地上。   那人手下不停,亦不回头,只沉声道:“不必拘礼。”   声如琅嬛玉碎,莫名的熟悉,又确实忘记是在哪里听到过。何岫思虑之间,无知无觉的被云澜拉着在案边坐下。   云翳云澜同时鞠身在地,“请师尊体谅。”   “为师何时言而无信过?”   那人将手中笔一掷,慢慢的回过身来。望之不过弱冠之龄,眉秀额峣,鹄峙鸾停。眉眼唇鼻不过平平,然而五官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些寻常的五官自那颦笑间自带一股睥睨众生的气势,非久居上位者不能有。   何岫大吃一惊,“执玉?”   何岫那一瞬心头百种滋味,百般的心思,雷彻电啸,山崩石裂都不济这人给自己的震撼大。他扭脸怒视云翳,云翳目光坦荡,倒是显得何岫小肚鸡肠。何岫苦笑了一声,难怪当初这人说他同自己是云泥之别,难怪云翳说不合适。罢罢罢,自己当初伪装成仙师,这真正的神仙却装了一个寻常人。针尖对了麦芒,半斤和上八两,贼遇见了扒手,谁都别嫌弃谁。   陆珩似是看穿何岫的心思,慢慢扯出一丝笑意来,扭身继续阅那些书卷,“你这人形妖魂的半妖,竟然能活过百岁。实属你的造化啊。”   半妖不属六界之中,大半的半妖都会胎死腹中。勉强出生于世的半妖有半人半兽,兽形人性,人形妖魂三种。   半人半兽的半妖有人首兽身,兽首人身,人形兽肢,兽形人肢,一半人形一半兽形等几种。是半妖中最极端的一种。常常是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的。女娲伏羲大神便是半兽半人的典型。兽形人性的半妖最是可怜,心思玲珑却妖力低微,终其一生只能以兽形存于世,无法修出人身。人形妖魂的半妖,以人类婴儿的形态带着妖力出生,常常会控制不住妖力暴体而亡。   何岫此时一星半点旁的都听不见去了,满脑子乱七八糟。初遇的陆珩,如今的陆珩;都沉浸在陆珩即将是师父,自己即将成为他徒弟;陆珩是老神仙,自己是小野鬼……的思想漩涡里。当初那点旖旎的幻想,抓心挠肝的欲望,被云泥之别的现状击的粉身碎骨。过了好半晌才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云翳俯身在地,恭谨的道:“若非当初师尊那一颗强体的金丹,家兄绝不会存于世。弟子感激不尽。”   “师尊仁慈。”云澜云翳恭谨严肃的道:“弟子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云澜再拜在地,“还请师尊看在弟子等服侍多年尽心尽力的情分上,替岫郎谋划。”   陆珩摆了摆手,道:“他能单凭一缕妖魂到我眼前,这是他何岫的造化。我又岂能逆运而行?”   云澜云翳彼此看了一眼,又齐齐看向何岫。何岫不明所以的回瞪。   云翳将何岫的袖子一拉,低声道:“还不谢恩?”   何岫望向陆珩,正同陆珩投来的视线对上。明明只是淡淡的一眼,何岫却不知道为何觉得他那一眼颇具深意。   陆珩放下书卷直直的看着何岫,继续道:“先莫要谢我。”   陆珩慢慢走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何岫的眼睛,“我却是有一个条件。”   云澜云翳彼此看了一眼,目光复杂的看向何岫。何岫心灰意冷,无动于衷的示意陆珩说来听听。   陆珩用波澜不兴的语调继续道:“我不参与俗事。这一次应了他们的请,本也是因你我有缘。只是,”陆珩慢条斯理的在何岫对面坐下,“规矩不能改,他们二人也都是经过此一遭的。”   云澜似有所知,才要张开,却被陆珩一个眼风压住。只得颓然的重新伏倒在地,忧虑的看着何岫。   陆珩眼中精光四射的看着何岫,似是要看入他心中,“不会再有每年七月半的离魂之苦,也不必苦苦隐藏自己的身份。凭你天生携带的妖力,你将获得比云澜云翳更大的成就,只是,”他将手指轻轻点在何岫的额心,“待你功成那一日,你要供我驱使,做我的随侍。”   云翳大惊,“师尊……。”   “四郎。”何岫打断他。不以为然的冲着陆珩一笑,若风吹桃花,片红纷纷,“执玉如此坦诚,岫又岂敢不应。”   他自出生便携着巨大的妖力,却肉身脆弱,为了防止爆体而亡。他绝大多数的妖力都被狐娘用各种方法年复一年的封印着。能使出的妖力微乎其微。就如同身怀巨宝的婴儿,时刻都担心被旁人害了性命。还要另承受每年七月半的离魂苦楚,即便借大善之家的福泽庇护也不过只是减轻稍许。跟这些比,再没什么更糟的事情了。   他贼心不死的盯着陆珩的脸,吃不到,能看看也好。   他扬起笑脸,“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陆珩声音如琅嬛玉碎,语速缓慢,语气间自带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何岫长舒了一口气,不顾云澜云翳僵硬的脸色,摊开双脚,箕坐在地上。 第38章 第 38 章   鬼巷是个怨念横生之地,阴气极其重。当初空空不惜以自身为法器,镇守了几十年。又按五行八卦的方位,种了无数株桂树,堪堪保得这里平安无虞。自莲华宫建教伊始,将此处划归门下,也不过是为了镇守住这里的怨气,不令其危害人间。   自住在此处,陆珩便在巷子四周下了禁制,一是不许阴气四溢;二是不让想被那些凡人打扰。   “鬼若修行,最适宜去酆都那个地方,”他看了一眼欲将发问的何岫,“只是,鬼气太过阴骘的地方,于你方便,于我却无用。”   何岫适时的闭嘴,只听陆珩又道:“这里的阴气足够将养你的魂魄,待你在此处将魂魄夯牢,再送你去他处修习。”   何岫胡乱的点头应着,贪婪的盯着陆珩的脸看,并不十分关心的样子。   “这些年我散漫惯了,不耐当人师父。虽教你修行之术,却不承师徒之情,你也莫要如他们二人那般唤我。”   见他一副痴相,陆珩微微皱着眉头,“只是,虽然不执师徒之礼,却有师徒之实。不管你心中如何想,当着我的面,须收了你这一副嘴脸。”   何岫从善如流,应的极其痛快。   陆珩面色稍霁。将手中的书卷放下,走到那巨幅的莲华前,在画上以食指轻轻扣了三扣。那面墙轻轻一声响,竟然渐渐向内开启,露出一间书房来。   那书室大概五十丈长宽,十丈高,四面书架贴墙顶天立地而设。书架上密密麻麻的摆放着数不胜数的卷轴,书册。书室中央,砌了一个圆型的水池。池中水汽晕霭,池中栽种着一片片巨大的莲叶,池底沉了无数白色的卵石。   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竟然能生出如此巨大的莲华?何岫绕着那池子啧啧称奇。   陆珩一把握住何岫即将伸入池中的手,警告道:“这是我从三十三层天上移植来的芬陀利。鬼巷阴气极重,故而我才将这莲华移至此处。如今莲华未绽,尚且无净力,却也不是你这样的小鬼能碰的”   何岫忙不迭的收回爪子,心有余悸的看着那莲华。   “此处是我藏书的地方,既有天书,也有人间的经卷。”陆珩松开他的手,又道:“你需将这些都背熟了”   何岫将目光从莲华上收回来,不可置信的问道:“你说哪一些?”   陆珩手指在四下随意的画了一圈,“这些。”   何岫眼角直跳。这里的书没有一万卷也有八、九千卷,“都背下来?”   陆珩背手,默认。   “三年背完,无需弄懂。”   陆珩无视他脸上精彩纷呈的变化,“你身为鬼魂无需那些凡人的琐事却也必须要打坐修习,每日背六个时辰便可,每背一个时辰可以出来休息一刻钟。”说话间,人走门关。   六个时辰便可?一天才几个时辰?感情他一天除了背书就是背书了。   何岫站在书室内欲哭无泪。   何岫今日才算是知道了,到底什么叫书盈四壁,什么叫文山书海。他从书架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走到另一头。光看书名就觉得眼睛发涩,脖子发酸。   陆执玉莫不是想把他养成个立地书橱?这些书种类繁杂烟波浩渺,既有经史子集也有游记格物算数。他又不考国子监,就算学的五车腹笥又有什么用?修炼难道不是要吸风饮露吗?难道不是要养丹纳气吗?难道不是要静坐参悟吗?他内心哀嚎了一声——背书?   何岫在角落里停了下来,挑一本稍微薄的书卷拿起来,顿时垮了脸——书皮上赫然写着“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①几个大字。再翻另一本,《楞严经》②,又放下;捡起另一本,《太上洞玄灵宝升玄消灾护命妙经》③……。待何岫将几本书名都看完,彻底暴怒了——佛道参杂郎君姑且忍了,这《玉耶女经》④让我背是什么意思?   虽然不满,却依旧捏这一本《道德真经》,一边背一边神游天外。非他转了性子,想要安分守己。况且,背书本就不是他所欲也,他所欲的乃是这让他背书的人啊。投其所好,投其所好。何岫心里想:投其所好的第一步,如今看来只有背书一条。   首先,陆珩是个真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也不需浣衣沐浴。何岫就算想给他洗手作羹汤,暖场铺被都没处下手。一应物品挥手即来,招手即去,虽然身旁连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却也没见他多不自在。而何岫现今是个妖魂,人间的烟火自然也不需要。就算想起个幺蛾子,要点吃吃喝喝戏耍玩意儿也找不到借口。   偌大一个巷子,除了时而沙沙作响的桂树,偶尔飞来的鸟鸣叫几声之外,鬼巷到真是个鬼巷,终日连半点人气儿也没有。   何岫在巨大的目的的支撑下,按捺着性子背了月余的书,终于闷的受不了,在巷子里吼了两嗓子,惊的在桂树上捉虫吃的鸟儿们呼啦啦飞上了半空。   陆珩站在案前,不知道又在写什么,“你若是再喊下去,各几日这周遭的凡人便会又传鬼巷闹鬼了。”   “我不管。”何岫乌黑着脸,气呼呼的,“闷死了。”   陆珩将手中的笔放下,“也好,既然你无事,便过来帮我研磨。”   何岫只望着巷口,一颗心早就飞了,哪里还听得见说的什么。不期身体一轻,三魂七魄被大力扯的生疼,鬼哭狼嚎的叫起来。   陆珩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莫要让我再说一遍。”   何岫一见他这幅冷冷淡淡的样子,心里就痒的似百爪乱挠。心猿意马的趴在陆珩的案上,浮皮潦草的研着墨丸。碍于陆珩的淫威,不敢抬头盯着他,一双眼睛只在他鞋子的手上瞄来瞄去,心里乱七八糟的想那些有的没的旖旎风光。   一块绢丝落在眼前,何岫用指尖将那帕子捏起来,“乱扔。”   “送你了。”   又不是女娘家,送什么绢丝帕子?何岫将那绢丝打开,却不是什么帕子,而是一张请帖。   “春日宴?”何岫兴奋的喊道。   “嗯”陆珩嘴角淡淡的笑着。   何岫试探着问道:“这请柬是给我的?”   “嗯”   “咱们俩一块儿去?”   陆珩转过脸,不去看何岫兴奋的红彤彤的脸,“陆家承办的,我既然要去,何必要留你在巷中。”   作者有话要说:   何岫是一个空有皮相,表面特能装,其实又胆小又好色又优柔寡断又好冲动烂好心的伪谪仙。他有隐藏的强大力量,却甘于做一个吊儿郎当的半妖。是个胸无大志,除了脸没什么优点的人。不过,这样的人,这世界多的是,也许就是你我的隐藏性情也说不定呢。他后期会慢慢的改变一些,毕竟浑身是缺点只靠我这个亲妈庇护的男主是不讨喜的。咳咳。   可是,总觉得这人物没写出我心中的那个形象。尽量,加油   ①道家每日颂的经典之一②佛教最重要的经典之一③玄门日诵早坛功课经之一④,为印度高僧昙无兰译。该经又称《长者诣佛说子妇无敬经》。主要叙述佛陀向长者须达的媳妇玉耶讲法。 第39章 第 39 章   这春日宴的全称是“春日游仙宴”。每年上巳节前,由城中的达官贵人轮流举办。   “凡福禄具一者均可往之。”   陆珩道:“春日游仙宴。定在春日,重在游仙,行宴倒是最末。游仙者,非机缘而不可行。往之有福者可见仙;往之有禄者可神游;无福无禄者,只怕消受不起这饕餮盛宴,更有甚者,恐搭上性命。”   何岫不信。“春日已具,游也好说,只是仙在哪里?”   “我若是去了,可以‘有’仙?”他目光在陆珩身上游荡来去。   陆珩无视他狭促的表情,也不多做解释,“你只管赴宴,旁的无需多问。”   何岫调笑道:“若我回不来怎么办?”   “你若是不想回来,我自会着人抓你回来。”   陆珩慢条斯理的走上马车,“其余到是不必担心。你能遇见我,足可证明你福如东海了。”   今年的“春日游仙宴”恰轮到陆家操办,地点就定在城外的鹿苑。   入了苑中才知道,鹿苑名“鹿”,其实无鹿。除却今日,苑中时有清歌热舞,时有丝竹绕梁,时有梨园名妓,时有胡姬幻人。实是一处常年不间断的歌舞场。场中遍植草木,亭台楼阁,琼楼玉宇。苑内有一温泉,常年烟雾缭绕,宛如仙境。   穿楼过栋驱马又走了近一里的路,眼前渐渐开阔。赫然现出一片开阔的草场,遥遥望不见边。草场内树了几十顶突厥帐篷,帐篷内挂着突厥的狼首图腾。帐篷外一些做突厥勇士打扮的人在做角抵戏,另有踩高跷,顶缸,表演马上擒羊的。有突厥装扮的舞姬头顶了一个水罐,脚步轻盈,飞旋起来水丁点不洒。裙角飞扬,露出一节雪白的小腿。周遭围了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衣着亦是有富有贵。皆是一副沉醉的样子。   场四周架了四处篝火,篝火上架了整只的牛犊,已经烤的金黄,牛油滴落火里,溅起噼噼啪啪的脆响,夹在歌声舞色中分外的悦耳。牛犊身上各插了几十把匕首,随人自己割去食用。另有长形大案,摆放了各色美食,果蔬。侍从奴婢亦皆着突厥服饰。大坛大坛的酒,被抬进来,又将空酒坛抬下去。   时不时有做突厥打扮的人走过来同陆珩用突厥语交谈,陆珩话很少,但看样子似乎也没有冷场。   春日游仙宴称“凡福禄具一者均可往之。”寻常百姓岂敢自称福禄?故而每年来赴宴的都是一些达官贵人以及其家眷。又因为春日宴开在上巳节前一两日,便又成了那些世家适婚的男女提前相看的聚会。因此,每年来的世家公子名门贵女占了大半。   何岫饶有兴致的看着场中那一群女娘用小弓箭射小丸子,糯米团。他春衫飘逸,容颜昳丽,往那场中一站,便如同这场中的篝火一般,不多时就引的那些年少慕艾的人过来搭讪。他来着不拒,笑意抵挡了春寒料峭的天气,身旁不多时就热闹起来,自形成了一个小圈子。除了少数几位世家公子,多半都是世家女。   世家女娘到了一起,说的无非是胭脂水粉衣裳首饰,何岫被围在一群莺莺燕燕之中,一会儿赞这个头梳的好,一会赞那个粉色均匀;一会帮这个投壶,一会帮那个射箭。八面玲珑,不仅所有人都没有被冷落,反而各个都觉得他其实对自己是特殊看待的。场中一片欢笑声,玩的累了就簇拥在一起看西京城中的浪荡子弟斗鸡。   女娘们自然是不喜欢这些血淋淋的东西的,何岫借机挨个安抚,温香软玉中正惬意不已,不期被拉住手腕从人群中扯出来,忍不住挣扎,“陆执玉,你做什么?”   陆珩将那些不满的女娘呵斥走,压低声音对何岫道:“何岫,你既随我修习,便要守我的规矩。”   何岫不情不愿的鼻子里哼了一声。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陆珩怒道:“颂于我听。”   何岫虽然吊儿郎当,却是个聪慧的,一听陆珩让他诵经,当即心下就明白了,却还是依言背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   “停!”陆珩道:“才这最后一句,背三遍。”   何岫乖乖的背了三遍,陆珩脸色稍霁。何岫眨巴着桃花眼笑意盈盈的问:“我背的好不好?”   陆珩凉言道:“知之而犯,罪加一等。”   “天地良心,我只知其言不知其意。”何岫叫屈。   陆珩面上微松,“过几日,我替你解惑。”   何岫见计策得逞,缠上去,狡黠的道:“那‘双休之术’‘采阴补阳’之说也麻烦执玉替我好好解一解。”   陆珩捏住何岫的手腕,将他推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真经从来都参不透,偏将这些旁门左道记在心里。何岫,你也莫要在此胡闹了,回去将《清静经》默二十遍。”   何岫怂眉耷拉眼的环顾四周——山珍海味,玉液琼浆,丝竹乱耳,红袖添香。一万分的舍不得,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低声哀求,“执玉,好执玉。我难得痛快一场,你莫要让我回去,大不了我离那些女娇娥远远的。”   陆珩转过身去,“再玩一个时辰就回去练功。”   何岫欢呼了一声,在他肩上用力抱了一下,还没待陆珩动怒,人已经窜远了。   陆珩在他抱过的肩头抚了一下,目光变化中有说不出流离光彩。何岫果然远离那些女娘,往一群饮酒高歌的男人中走去。见陆珩看他,还比划了一个放心的手势。陆珩微微皱起眉头,将脸转开了。   何岫看似随意的往那一群人中一坐,见陆珩走远,才侧着头对身旁那个模样清秀的少年道:“这饮酒可有规矩。”   这少年生的单薄,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喝的小脸通红,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何岫,“这乃是游仙酿,一人一坛,饮完即可。”   何岫被这眼睛中雾蒙蒙水泽泽的荡净了心头的不快,实心实意的笑道:“饮完可见神仙?”   少年被这一笑晃的目眩神迷,呆呆的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才结结巴巴的说道:“父父兄说,是是的。”   何岫这个色鬼笑的更开怀,“同饮此杯。”他端起酒碗,“咱们一同游仙。”   那少年细细碎碎的同何岫讲诉自己的事情,从家中人口到兄弟姓名秉性又从他爹对他的教诲到他在书院里遇见的人……。何岫心不在酒,于他有一搭无一搭的应着,时不时的“嗯”上一句,给他倒上一碗酒。那少年端起酒来一口饮尽,便能继续讲好久。何岫始知,原来春日游仙宴的重点竟然是饮这游仙酿。饮了这酒再入梦,梦里可见高官厚禄绝代佳人神仙天境……。这酒的作用同那黄粱枕一样啊。何岫一边喝一边想:酒味寻常,只是酒劲挺大,贪饮会沉睡不起丧了性命也是可能。只可怜那些凡人为了那虚幻一梦拼命饮这样的涩酒。啧啧。   那少年之前喝了不少的酒,又同何岫喝了几碗便彻底醉了,半依靠在何岫的身上。何岫索性将他抱在怀里。少年就势抱住何岫的腰,一张小脸在他颈上蹭来蹭去。何岫得意的几乎笑出声。没有声娇腰软的女娘,有这软糯的小郎君也不错。他在那张一开一和的水润小嘴上看了一眼又一眼,咽了一下口水,贴着那孩子的耳朵,沙哑着嗓子引诱道:“郎君热的很,咱们找个地方凉快凉快去?”   少年痴迷的看着他,无意识的点着头,继续絮絮叨叨。何岫半哄半骗的将他带到僻静的地方,再耐不住,对着那一张喋喋不休的小嘴就亲了下去。   少年青涩而炽热,一会就被何岫剥的只剩下亵衣。何岫一双手在他细滑的皮肉上游走,嘴里哄着,慢慢扶着往他那私密处送。   这边干柴烈火,才要入巷的时候。   忽然一股大力迎面袭来,何岫当即抱住那孩子,就地翻滚躲开来。   “陆执玉,坏人好事遭天打雷劈的啊。”   陆珩扫了一眼他怀中那被剥的如同白斩鸡一样的少年,怒火中烧,“才说过的话自己就忘了?”   何岫一边手忙脚乱的给自己裹衣衫,一边狡辩道:“我只说不找女娘,这孩子是个男的。”   陆珩气急反笑,随手一掌劈在何岫的肩头。何岫三魂七魄晃了晃,疼的撕心裂肺,叫也叫不出动也动不得,几近昏厥。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却见陆珩举着手,似是要再打下来。何岫心惊肉跳,下意识的便往后蹭了蹭。   陆珩神情变化莫测,放下手臂,陡然消失在原地。 第40章 第 40 章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有词云:云收雨过波添,楼高水冷瓜甜,绿树阴垂画檐。纱厨藤簟,玉人罗扇轻缣。何岫捧着书哀嚎了一声:鬼巷里到是有个美人,只可惜一点也不解风情。白长了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其实是个石头刻的门神。任他甜言蜜语也好,讨好奉承也罢,只听不见看不着热不透煮不烂。硌的他天天龇牙咧嘴。何岫天天看的到吃不着,一双眼睛都是绿的。只一味想往那软玉温香的胭脂堆里鬼混。   终于被他逮到了一个机会,偷偷出了鬼巷,现出幻身趁着夜色入了西京城。   西京是个陪都,繁华不亚于长安。更胜在不在天子脚下,约束少,人也更活泛。譬如说吧,长安城的梨园勾栏院就不敢明目张胆的站在街头巷尾揽客,而西京城的妓家却能站成一条五彩斑斓的风景。当然了,那些名扬业内的都知,教习是不屑这般自贬身价的。若是往常,何岫许就附庸风雅一番,找那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风趣人儿,细聊慢捻,谈情说爱一番。可惜,他今晚可管不得那么多了。   几杯酒下肚,两下意乱情迷起来。他抱着那二八佳人往那红罗帐里你浓我浓的才将将入巷,香唇在侧,酥胸在前,色予神受意乱情迷之时便被连人带被子一袖子掀翻在地上。陆珩那鸭青色麒麟纹的布鞋正踩在他□□胸口上,何岫忍不住哀嚎了一声,“还让不让人活了啊啊啊。”   “你不是人了。”陆珩一笑,“何岫,你当我是那泥胎塑的不成?”陆珩平素里笑比河清,难得笑的温柔缱绻,只唬的何岫身躯一震。你才不是泥胎塑的,何岫腹议道:你是个石刻的拦路煞神啊啊啊   “陆珩,陆师父。你就让我这一回,就这一回。”   陆珩不容分说的一反手,何岫便现了鬼身。他将何岫的后颈一提,只手拎着出了房门。床上的二八佳人亲眼看见本来唇红齿白,风神不俗的小郎君转眼化成了厉鬼,惊恐万分的奔出门去。门外的妓家看见一个白衣郎君入的门去,又手拎着一个厉鬼出来,两下抱做一团恸哭不已。   何岫被陆珩拎在手里,犹自不甘的望着那烟花之地,口无遮拦的喊:“陆珩,你这个老妖怪,你自目下无尘你的。你管小郎干什么?我才不过活了百岁,我,我,郎君我血气方刚,郎君要泻火。”   话音才落,何岫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再回过神来,已经在桂巷之内了。   “我不是老妖怪,”陆珩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我出身自西方三十三层天之上,生下来就得诸神佛的瞩目。若说起来,该是位老神仙才对。”老神仙三个字说的一字一顿,清晰有力,字字都似咬着牙关。   何岫只觉得后脊一阵发凉。一个哆嗦,摊在地上,却依旧不甘示弱的喊:“就算你是酆都大帝又怎么样?管天管地还管人伦□□吗?”   陆珩眨了一下眼睛,突然一笑。这一笑恍若云开露月,清风拂云,端的是俊美。看的何岫却是一阵阵的战栗,只是不明白他何意这般的动怒。   陆珩笑了一会,矮下身来,将何岫搀起来,“我本不该动怒”   何岫后退了半步,将陆珩的手让开。   陆珩若无若有的看了他一眼,嘴里问:“你才说你要做什么?”   陆珩衣上无尘,面色沉静,偏一本正经的问这样的事情。何岫才化出一身衣衫穿上,被唬的手一哆嗦,老脸难得一红,“没什么。”   陆珩似没看见何岫的神色,毫不留情的说道:“你根基不稳,不易同凡人行房。”   何岫恨啊。他笃定,这个陆珩就算不是个老道士也该是个老和尚。他怎么就能把这么旖旎的事情说的干巴巴冷清清。偏自己又奈何不了他,只得丧气的嘟囔了一声,“嗯”。   “同我来。”   何岫不情不愿垂头丧气的跟着陆珩走进屋内,却见陆珩将满案的卷轴一扫而落,自己在案前站定,“过来。”   何岫不明所以的往前走了两步。   “过来。”   何岫不知他要做什么,边走边扯出一个笑来,心虚的问:“到底过去做什么?”   陆珩慢慢的将衣衫脱了扔到地上,“岫郎才不是说要泻火吗?”   何岫一个没站稳,几乎跌在地上。他随手一抓,堪堪扶住屏风的一边,却不想那屏风晃了两晃,哗啦一声掀翻在地。何岫一头栽过去,摔的结结实实。   待何岫费力的从地上爬起来,看见陆珩正抱臂站在他身边。衣衫随意的扔在身后,露出细腰宽肩,一声匀称白皙的肌肉。   何岫尴尬的将目光从陆珩白皙的皮肉上移开,笑了一声,“师父您这身材伟岸,嗯,甚好,甚好。”   “我早说过,你我不承师徒之情,你莫要唤我师父。”陆珩边走边褪下裤子,露出一双修长有力的腿。   “别”何岫如避蛇蝎一样往后蹭了两蹭,“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你我有传道授业解惑的师徒之实。你自然便是我师父。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嘿嘿,嘿。”   陆珩淡淡的看着他,突然蹲下身子,将头凑上前来,“你我既然有传道授业的师徒之实,那徒弟有惑,为师的自然要解。”   陆珩身上带着一缕清冷的香,一下子窜进何岫的鼻腔,就似一条勾人的蛊虫,平复了何岫惊恐的内心,勾的他的色心蠢蠢欲动。   “我,我没有惑。”何岫意乱情迷的轻声问。   陆珩轻轻的“哦?”了一声,“若是我还没老糊涂,前几日春日游仙宴上你说要解双修之术,采阴补阳之法?”   果不其然,在何岫的眼底看见了一丝跃跃欲试的光芒。陆珩笑的颠倒众生,“我这就成全你,可好?”   何岫鼻端充斥着陆珩身上奇异的气息,一丝丝的异样一丝丝的魅惑一丝丝的刺痛,激的他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这个人又强大又美,浑身充满了遒劲桀骜不容掌控的力量。何岫心跳的厉害,手臂不受控制的抱住了陆珩的脖子。陆珩将他揽在怀里,一只手掌在何岫颈间而后摸索,另一只手在何岫的臀间滑来滑去,“从今日起你便不必再背书了,我终日拿珍稀药草喂着你。不下三月,你终日里除了想着被本座压之外,旁的什么都不会想。”   他的手在何岫直硬的腿间狠狠的一捏,忍何岫疼的抽气也不放手。“这东西也不必留了。”他漆黑的瞳孔里显出何岫痛苦的脸,“没了这个祸害,什么女娘少年也就不会困扰你,你只专心等着本座就是了。”   何岫疼的额头冒汗,抽着气喊道:“旁门左道,不解也罢。我只将那些真经参透就好了,好了。”   “你才不是还说你要泻‘惑’?”   “双修之术,采阴补阳之法也不学了?”   何岫大叫,“没有,没有。我一介孤魂野鬼,哪里来的那些凡人心思。绝对没有。”   陆珩厌恶的松了手,站起身来,轻轻一招手便将衣衫穿的整齐。   “所以?”   何岫捂着胯间,痛哭流涕,“我再不去那些勾栏酒肆了。” 第41章 第 41 章   《淮南子天文训》中言。冬至日以后四十五天立春时条风到;条风到后四十五天春分时明庶风到;明庶风到后四十五天立夏时清明风到;清明风到后四十五天夏至时景风到;景风到后四十五天立秋时凉风到;……凉风来临就要报德大地的恩德和祭祀四方神灵。上一段时间恰是凉风来时,皇帝要秋祭,云澜身为国师云翳身为掌教,均繁忙的很。百姓均忙着要祭神。倒是鬼巷里瞬间就冷清了下来。   何岫对那一日落荒而逃的事情还记忆犹新,虽然终日里心猿意马的也依然耐着性子,没敢再出幺蛾子。就这样挨过了冬至,天气又寒,何岫于参经上也找到了技巧,渐渐的陆珩对他也和颜悦色了起来,鬼巷里难得出现了一丝温情。陆珩偶尔也会许他一同街上溜溜,散散心,见识一下人间的烟火。无奈自出了上次那一码事,何岫对同陆珩一起做任何事情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自己小命不保。   几次之后,陆珩也便不再提出去的事了。   除夕这一日,云澜自去皇宫中陪那皇帝,云翳自回莲华宫中主持大局。待到晚上,即便是在鬼巷,也能听见爆竹噼啪作响声不绝于耳。何岫趴在鬼巷里一棵桂树的枝头上,无聊的打了一个哈哈。   陆珩坐在树下,手里捏着一卷书,对周遭充耳不闻。何岫从树上扔下一根枯枝,“陆执玉,大过年的,你能不能别呆在这了。”   “你想去哪里?”陆珩抬起头来,凤目漆黑的看着何岫。   何岫从树上跳下来,“我能去哪里?”他撇嘴,“大过年的都驱鬼祭灶,我一个孤魂野鬼能去哪里?”   陆珩搓了一下手掌,书卷从手中消失,“大过年啊……”   他以手弹了弹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尘,“跟着”,话未说完,抬脚便往外走。   何岫实在是不想同陆珩出门,门外的爆竹烟花偏又勾的他心猿意马。犹豫再三,还是跟了上去。   陆珩也不叫车,披着玄狐大氅走在前面,并不戴上风帽,风吹起他偶尔飘散在脸颊的碎发,当真是神仙姿态。何岫不敢同他一路并肩行走,故意慢慢吞吞的跟在他身后。一门心思的只想往那花街庙会的热闹人群里钻。他生的昳丽,又自有一股风神,惹的女娘们纷纷侧目投以青眼。何岫有心想勾搭一个,可是眼前老是有陆珩的影子晃来晃去,他气急败坏的甩甩脑袋,突然看见人群中一个粉衣少女,笑颜如花,一身的妖魅之气。何岫一拍大腿:嘿,这小妖精简直就是按他的心思长的。那女妖也似看中了何岫的风姿。一妖一鬼在拥挤的人群眉眼来去,互传情愫。   不期一头撞上一人,何岫抬头正撞上陆珩漆黑的眼睛,“走快点。”   何岫激灵灵打了一个哆嗦,懊恼自己大意了。这厮是什么人物啊?他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勾三搭四?忙守正了心态,老老实实的跟在陆珩的身后。二人一个冷峻一个和善,一个神仙姿态,一个谪仙气质。即便走在人群熙熙攘攘的街头也依然会被一眼认出。   何岫心情不爽,有意无意的不是超前就是落后。陆珩侧过头来,何岫呲牙,“知道了知道了,绝对不离你左右就是了。”   陆珩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却一把抓住了何岫的手腕。何岫挣不敢挣,不挣又别扭的很,索性一咬牙一闭眼,权当自己是个瞎子,他领着自己往哪里走都随他了。   “你记得不记得上一次。”陆珩抚摸着何岫手腕上的红莲子手串问道。   何岫不语。   陆珩兀自道:“那事你我也是这样牵着。”他看向何岫,“这样你就不会摔跤了。”   何岫想起当初自己那些旖旎的幻想,以及为此出的糗事,一时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下来。   “那个木头人,你还留着吗?”   何岫心绪不平,“我放在那肉身的衣襟里贴身藏着。后来……,许是掉到江水里了,许是丢在什么旁的地方。”何岫遗憾道。   “哦”陆珩面无表情的扭过脸去。   前面有人戴兽面,男做女服的杂技幻人,做顶碗,耍棍的戏耍。周遭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群人。陆珩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何岫却偏要往人群里钻,以便找个借口不必跟在陆珩身边。   “咱们去前面。”陆珩道。   可是他一晃神的功夫,何岫就挣脱他的手掌挤进人群了。眼见陆珩被人群挤的越来越远,何岫得意的哼了一声,心情大好的叫了一会好,才见缝插针的往外钻。冷不丁手被握住,何岫诧异的一抬头,正看见那粉衣的女妖,面含羞眼含情,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帕子。打开来,一股幽香沁入心脾,何岫眉头一挑,约他相会?欣喜道:这女妖还真是知情知趣。   约会的地点就在城外不远的一个庄子里,离鬼巷倒也不远。何岫在外墙转了一圈,发现并无不妥,便依约翻墙而过。不一会儿,有一个青衣婢女出来,看样子也是妖精。婢子以手招何岫,指示宅旁的小门儿。何岫依照那婢女的指示往那小门内一探,才发现这里乃是一个小花园。园内有一处亭子,亭中有石桌石凳,另有枯藤密密遮了一架。青衣婢女小声说:“阿郎在家,娘子暂不方便。让奴婢传话,请郎君在此处稍待片刻。”   何岫被偷情的紧张刺激的亢奋不已,他一会想着如何同那女娘缠绵,一会想着万一遇见女娘的家人,自己如何脱身;又想着,若是那女娘哭哭啼啼非要跟着自己……哎呀呀,懒得想那许多,何岫搓了搓手急不可耐的胡乱应着,待那婢女一转身,他便隐身尾随其后进入一厅堂之内。   只见文柏为梁,沉香红粉泥墙,一打开门则香气蓬勃。堂皇不能用语言描述。对面胡床上坐着一个人,白衣翩翩,玄色狐狸大氅,鹄峙鸾停一般的气势。见到何岫便以手击床,冷哼一声。   何岫恍然大悟,气急败坏的指着陆珩,“你算计我。”   “算计谈不上,只是想治治你这胡乱勾搭的毛病而已。”   他话音才落,何岫忽然觉得臂上一疼。他大叫一声,扭过头,看见一枝柳条又狠狠的抽了下来。   街上遇见的那粉衣女妖娇俏的笑道:“主上吩咐要打足一百下,郎君忍忍吧。”   说着,柳条从上而下劈头盖脸打下。柳条打鬼矮三寸,何岫被抽的丁点大小,委顿在地上,气郁的嘟囔,“女人不让看,男人不让找。连个女妖精都碰不得。”   “女妖?”陆珩淡淡的问:“你指的可是金粉?”   何岫狠狠的瞪了一眼那只笑眯眯的拿柳条抽他的妖精。   陆珩勾唇道:“金粉,他说碰不得你?”   金粉笑的花枝乱颤,“怎么碰不的?碰的碰的。”   陆珩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碰来我看看。”说罢大马金刀的坐在榻上,一副要看好戏的架势。   何岫这混蛋傻了眼。这这这,在这里?那那那,还要看着?   金粉得了陆珩的允,丝毫不含糊。当即宽衣解带,速度极快,一会儿就将襦裙扒下来扔到了地上。   何岫大惊失色,“你你,怎么是个男妖精?”   男妖精金粉将何岫指着他胸部的手握在手中,笑的妩媚多姿,“我本就是个男妖,什么时候承认是个女妖了?”   金粉往何岫身边凑了凑,“郎君介意?”   何岫倒是不介意男女,只是恨。一恨这妖精笑的这般的猥琐;二恨不得自己学艺不精,不能从陆珩眼前飞出去。   陆珩岂能看不出他的心思,环顾左右,喝道:“红锦玉钩,按住这厮。”   他身旁的红衣、青衣婢子同时应了一声,“诺”。   二姝齐齐出手,何岫还未来得及拔脚,就被二姝一个按颈一个按脚,按趴在地上。   何岫咬牙切齿的大叫:“陆珩。陆珩。”算你狠!   “怎么?岫郎不愿?”陆珩似笑非笑,“有兴而来,又怎败兴而去?”   何岫被按的死死的,挣也挣不脱。视死如归一般的的想:好,郎君还从未做过这雌伏身下的事,今日就权且试试这是何等滋味。当即眼睛一闭,也不挣了,由他们动作。   四周一阵悉悉索索脱衣声,混着金粉故作娇俏的笑声并陆珩的怒哼。何岫本来也没什么节操下线,又迷恋皮相。只要他喜欢,就没有男人女人还是妖精的分别。他沉着脸,不为别的,只是懊悔。枉他自诩万花丛中过,竟然连男女都看不出来。这金粉虽然皮相身材都不错,只是娘里娘气,被他压下实在不甘。他欠起眼皮看了一眼鹄峙鸾停的陆珩。宽肩窄腰,双腿修长笔直。心想,被这娘们上还不如做那煞神的炉鼎。心中如是想着,一双眼睛就不安分的在陆珩腰上腿上打转。假如目光有实质,陆珩早已经被他剥光摸遍了。   陆珩一直沉面冷观,任他打量。突然一抬手,那二姝见状手下一松,退到他身后。陆珩慢慢的走过来,目光沉静,冲着趴在地上的何岫伸出手去,“起来。”   何岫知道这是放过他了,又诧异心里竟还有点小失落。也不看那手,兀自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袖子,又是一副风神俊逸的模样。   陆珩眸色一暗,“我小惩大诫,不过是因你根基未稳,最怕的就是这等男欢女爱之事。你莫要别扭,今日就不罚你了,只是明日开始,日夜都要背经练功,不许停歇。”   陆珩说的话就似一杯温茶,何岫却如同被一泼冷水从头浇到尾。 第42章 第 42 章   何岫从前不是一个安安分分的半妖,如今也不是一个安安分分的鬼。要他一日日枯灯诵经,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他暗骂陆珩阴森不近人情。不过是找个乐子就被他差点打散三魂七魄,日后还不知怎么折磨他呢。这样的美人,他可消受不起。   他一生气,一时意气,将手腕上的红莲子手串摘下来随意扔在案上。又找借口支开三仆,寻了一个机会,趁着夜色,溜了。   一路往南,月色怡人。何岫一路想着江南桃红柳绿的□□,一边想着江南女子的喃语浅笑,跑的气喘吁吁,心旷神怡。   路过鹿苑,忍不住就要往那处歌舞场中瞧上一眼。却见鹿苑中一片漆黑,不光那些明媚的舞姬歌姬,就连一点人声也无。   今日如何这般冷清?   何岫忍不住停下脚步,想看个究竟,却不想被一股强劲的法力反弹回来。竟然是在鹿苑周遭下了禁制。这就古怪了,既然散了场,还下禁制做什么?何岫不敢再闯,却抵不过好奇心,只在禁制外转圈。却忽然听见一声急躁的惊呼,“这是大恶之人,不可不可。”   何岫隐在一棵大树后往那苑中望去,模模糊糊的只见原本的欢笑场里阴气缭绕。五只小鬼在那些帐篷里里外外转来转去。何岫一见这五只联袂而行的小鬼就是一惊。这五只鬼四只都只有鼻子嘴巴耳朵,独独没有眼睛,只其中一只鬼,有一只眼睛,却也小的几乎可以被忽略。人称其为“一目五鬼”。这五鬼从来联袂而行,伺人熟睡之时以鼻嗅之。一鬼嗅人则人病,五鬼嗅之则人亡。何岫十六岁那一年险些毙命,一半是因为半妖之体,一半却是因为被这一目五鬼中的一鬼嗅了,亏得云翳带回来的仙药健体固魂,否则活不到现在。可是,这五鬼从来都在疫年出行,这西京城难道有疫不成?   何岫犹犹豫豫的良心时而发现时而泯灭,终于还是昧着良心想:……啧啧,疫不疫的同他这孤魂野鬼有何干系?不管不管。正在此时,那五鬼已经飘飘离开了那顶帐篷。四只鬼因没有眼睛,只得紧紧拉着一目的那只鬼,踯躅而行。又到了一帐篷内。   何岫听见那一目鬼凛声道:“这人不善不恶,无福无禄,可食可食。”   何岫忍不住想发笑,鬼这东西乃是由人而来,人最惯于踩低捧高,鬼亦是善于欺善怕恶。浑然忘记了自己也是鬼这个事实。   过了片刻,一魂魄随五鬼身后飘出帐篷,身形瘦弱,眉眼清秀,赫然是春日游仙宴上同何岫调情的少年。五鬼牵引着那少年的魂魄,站在场中,似是等待又似守着那魂的样子。   何岫碍着禁制,无法进去,急的团团转。刹那间阴风又起,一股戾气骤然涌入鹿苑之中。眼见一个黑袍厉鬼平地出现。何岫突然明白了,世间鬼魂为了生存,不得不互相吞噬,以增强自己的修为。偏凡人命数皆由生死薄记载,若是食那些命定死亡的人,想来会惊动酆都。那便有一些厉鬼故意害死阳寿未尽之人,食其魂魄,待酆都觉察之时,只怕早就找不到凶手。想来这厉鬼极其的霸道,一目五鬼也仅仅是他的随从。五鬼吸人阳气致人身死,这厉鬼便食人魂魄。   那黑袍厉鬼手指冲着那新魂一点,那新魂魄晃了两晃,眼看就要被那黑袍人吸入口中。   何岫爱那孩子眉目清秀,声娇体软,不忍心见他魂魄被厉鬼吞吃了。不管不顾不知死活的大喝了一声,“住手。”   那黑袍人猛的一回头。   只见一个狰狞的面具戴在他脸上,涂的漆黑,只一双眼睛精光哇凉的从斗篷里望出来。   何岫唬的脚底下一软,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那一目鬼也发现了何岫,尖着嗓子欣喜的叫唤了一声,“主人快看,哪里还有一个。”   那黑袍厉鬼陡然朝着何岫飞扑过来。   何岫眼疾脚快,扭身就跑。才跑了没多久,却一头撞到一个人,以为是那黑袍厉鬼抓来,吓的哇呀啊大叫。一只温热的手扶住他的后背,陆珩冰冷的声音不耐的响在耳边,“鬼叫什么?”   这一声犹如天籁,何岫四肢并用的扒在陆珩的身上,“执玉执玉,我错了我错了。我现在就回去背书,现在就回去。”   陆珩将他拉住,目光警惕的看着何岫的身后。何岫只觉得背后嗖嗖的冷风,他僵直着脖子慢慢的回过头,果然看见那狰狞的面具,冷冷的正对着他。何岫吓了一哆嗦,慌忙跳到陆珩身侧死死的拉住陆珩的胳膊。那黑袍厉鬼只是站住不动,一身的戾气劈天盖地的散发开来,鹿苑被笼罩黑暗中,越发的阴森。   何岫如今是鬼,性属阴,被这戾气熏得心神不宁。陆珩闲适的往前走了一步,将他挡在身后,同那厉鬼对面而视。空气中看不见的气息流动,何岫被陆珩护在身后,只觉得时间被凝滞一般的难捱,连那一目五鬼都缩起了身躯不敢同这二人的气息直面。   何岫躲在陆珩侧身后,看着他刀削斧砍的侧面,浓长卷翘的睫毛,他的头发被发散的仙气冲的散逸开来,抚在何岫脸上,一直痒到他心里。他忍不住伸出手来,掬起一缕,心里的悸动不能用言语来表示。这样的人,一头撞进他心里,却如同高岭之花,遥遥不可及。他为何偏不对自己假以辞色,为何惯来冷言冷语冷眼冷脸。何岫百年来仰仗风姿容色,从来得人青睐受人优待,这一会儿思前想后,心头一时冷一时热。盯着陆珩的侧脸,不由自主的就出了神。   正在矛盾挣扎的时候,却发现那黑袍厉鬼的一双眼睛透过面具死死的定在他的脸上。何岫直觉他对自己十分的愤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重新躲回陆珩的身后。   黑袍厉鬼突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周遭的桎梏感一松,再看对面:   有哪里还有什么厉鬼疫鬼。   但见月色怡人,风吹草动露出睡在月下的几只小鹿的角。月下横七竖八帐篷里鼾声一片,每个沉睡在春日中的人都在这鹿苑中做着游仙的美梦,丝毫未觉察到自己曾是旁人的宴。 第43章 第 43 章   陆珩带着何岫回到鬼巷的时候,云澜云翳并红锦、金粉、玉钩三仆并一个彪形大汉同在院中,各个一脸的焦急,不知道等了多久。见何岫回来,众人均神色一松。云澜云翳朝前走了几步,将要施礼,被陆珩一个眼风止住。随后眼睁睁的看着何岫被扔在地上,发出一声不满的哀嚎。   “红锦金粉玉钩看着他。云澜云翳云敛,随我来。”陆珩再不看何岫一眼,面无表情的径直进了屋子,身材魁梧的云敛紧随其后。云澜云翳看了何岫一眼,欲言又止,也前后进了屋去。只剩下三仆在门外眼观鼻鼻观心,形成一个三角,将何岫围在其中。   何岫被那吃魂的厉鬼吓的半死,那侥幸逃生的喜悦已过,他吃不准陆珩知道不知道他为何会路过鹿苑,饶是面上再云淡风轻,心里早已宛如野草横生一般凌乱。他闭上眼睛,把心一横,有恃无恐的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再挨一掌。   师徒几人在屋子内呆了几个时辰,天快亮的时候,才撤了禁制从内出来。何岫正在院子里假寐,听见动静却也不敢启开眼皮。直觉气氛严肃,压抑。隐隐听见云澜云翳在替他求情,又听见云敛瓮声瓮气的说什么,声音极低,不辨字句。   而后,陆珩高声怒斥,“本座做什么岂容尔等置喙?”   四下肃静。   何岫竖起耳朵却再也听不见动静,他心如猫抓,鼓足了勇气,猛吸了最后一口气,又慢慢吐掉。这才敢小心翼翼的张开眼睛,眼珠儿鬼鬼祟祟的乱转,心里盘算着一会儿的说辞。猛地就对上一双冷峻漆黑的眼眸,吓的倒跌在地上。   陆珩倾着身子,鼻子几乎贴在他脸上,“何岫,半夜三更你不在院中,跑到鹿苑去做什么?”   “别说你要散步云云。”   “没有没有”何岫吓了一跳,才刚想出的那些自以为是的托辞此刻早已被忘到九霄云外,他从地上弹起来,怪叫了一声,“我真的是散散步。”   陆珩审视的目光在何岫身上来来去去,“这习惯不好,……”   何岫在他明了的眼光中无地自容的缩了缩,勉强挤出一个讨好笑来,“我改,我改。”   陆珩突然捏住他的下巴,“何岫,你想找男人还是女妖,想谈情还是*爱,即便被那厉鬼做了盘中餐也无所谓,只是,莫要坏了咱们的约定。”   何岫本就是一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若是陆珩陈情说理,许还能忏悔片刻。偏陆珩无那同他苦口婆心的耐性,这一段厉语诤言听在何岫耳中无疑于一声霹雳,辅一开始的那点内疚,心有余悸以及感激被劈的烟消云散。   他沉下脸来,“若是陆君不耐我的为人,什么约定条件,作废了就是。我何岫不畏生死,你何必废话。”   陆珩脸孔几乎扭曲,“若是说作废就作废,你当本座会同你浪费这口舌?本座的时间金贵的很,若非……,”陆珩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我绝对不会管你分毫。”   云澜云翳均被何岫吓了一跳,云翳更是恨不得按住何岫暴打一顿。只可惜当着陆珩的面,二人只得按捺下来,双双跪在地上,“请师尊看在弟子的面子上,宽宥岫郎忤逆之罪。”   陆珩眼中红丝枝蔓缠绕,他阖上双目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你们放心,这是我定了的人,未成事之前,为师不会如何他的。”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从手腕上脱下一物,往他身上一扔,“带着,不许离身。”   何岫原本那一片爱慕之情被陆珩一席话说的心灰意冷,他垂下眼睑,漫不经心的将那红莲子手串往地上一掷,嫌弃的说道:“什么玩意,不要。”   三仆立刻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众徒大气不敢喘,均骇的不轻。   陆珩怒极,扬起手来,却被云翳死死的擎住。“师尊,岫郎出身卑贱,不懂规矩,自由弟子代为教训,不值得您大动肝火。”   陆珩猛的一挥手,云翳被甩到一旁,吐出一口鲜血来。何岫这才知道又惹了祸,面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他两步并一步的将那红莲子手串捡起来,套在手腕上,讨好的伸到陆珩面前,“我戴上,我戴上。”   他眉目如画,唇角含笑,乌发凌乱,有几丝粘在了湿润的唇上。   “执玉,不要生气了。”   红莲子将他的手腕衬托的更加白皙莹润。陆珩瞳孔微缩,扬起的手突然落下将何岫狠狠的扇倒在地上,“关进书房,无我的允许不许出来。”   当下这个情况,云澜云翳即便有心,也无法再替何岫求情。师兄弟二人意味深长的看了何岫一眼。各自叹息一声。   何岫对他这一套给一个甜枣打一个巴掌的行径极其的不满。一听要关他,气急之下大喊大叫,拳打脚踢,把市井泼妇当街撒泼的架势都使出来了,“老子不干了。你个混蛋!你休要关我。”   红锦,玉钩两个唬的手直哆嗦,一时按捺不住他。还是云澜走上前来将他拖进房里。陆珩脸色青青白白,胸膛起起伏伏显然气的不轻。一挥手在房内下了禁制,自同出门去同云敛交代什么。   何岫在书室内大喊大叫乱骂乱跳左突右击无法出来,又气急败坏的将经卷扔的到处都是。折腾累了,一屁股坐在莲华池子边上,气呼呼的将手上的红莲子手链扯下来,就朝那池子里扔。   那知道莲子才入水便被一股大力承住,慢慢托回了。云澜赶紧双手接住,惶惶立在哪里。门外传来陆珩喜怒不辨的一声哼。   何岫咬牙切齿的叫骂道:“陆,珩。陆,珩,你个老妖怪。”   话音未落,何岫便捂住肚子,躬身趴在了地上。□□道:“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出身自西方三十三层天之上,该叫你一声‘老神仙’。哎呦~”   陆珩在门外吼道:“五月不利,你最好安心背书,坏了事对谁都不好。”   何岫心里明镜一般。陆珩这样对他,大半都是自己作的。可是他惯来吃软不吃硬,陆珩越是强硬,他越是不肯低头。之前一百个错在自己,如今被这一闹,全变成了陆珩的错。陆珩脾气古怪,陆珩态度不好,陆珩揍他,陆珩是个老妖怪。   当初说过的话也全都忘到脑后,狐娘还是云澜云翳也都想不起,他只想泄愤。何岫脱了鞋袜,裤腿挽到膝盖上。好,你关我。你想把我做这碧莲的养肥?我成全你!我把你这镇宅的碧莲弄残了,你有本事就再找一株,鱼死网破也绝对不让你称心如意。   陆珩正在室外同云敛低声交代诸多事宜,大地突然一震,陆珩遽然捂住胸口,脸色发白,手指颤抖的指着那书室的方向,“芬陀利……”。   书室暗门的缝隙里浸出丝丝金光。原本压在室下的戾气一荡,阴气飘飘荡荡,竟然散了不少。云敛虎躯一震,当即一掌劈开书室的门,如同浪潮一般的金光汹涌的从室内滚出,直晃的人眼都张不开,片刻之后金光才渐渐消散。云敛往那书室中一瞧,室内狼藉一片,书室的顶上开了一个丈宽的洞,五月的瑞阳从洞口倾泻下来,正罩在那一池的莲华上。而那一池碧色莲叶间赫然挺出一只含苞待放的荷苞来。   陆珩冷汗湿透了衣衫,半依靠在书架上。哆嗦着嘴唇,一把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发出嘶声。三仆察觉到室内动荡,闪身进来探看,却被涌出的金光压在当场,分别化作一块锦缎,一只白玉钩,一面铜镜。云敛顾不得他们,当即就要作法替陆珩平复心悸,却见他抬起手来指着池中,眼睛直直的看着那一株含苞待放的荷苞。   云敛心明了,走到池旁,才要伸手到池水中,却被一道金光击中面门,当即便倒在池边,吐了一口血。   何岫先是被这白莲散其华,自结花苞的场景吓了一跳,而后被满室的金光震的跌落在池中,才又被云敛震开书室门的大力吓了一跳。此时湿哒哒的坐在那池子中,也不敢提自己想作弄陆珩的初衷,哭丧着脸,“我就是想洗个脚……。”   陆珩勉强支撑着走到池边,揪住何岫的胸口,将他从池子中拎起来,“何岫,你到底做了什么?”   何岫哪里见过他这幅骇人的样子,吓的手舞足蹈,“我什么都没做,我一碰那池水它就这样了。你莫要赖我,我什么都没做。”   陆珩疼的视线都已经模糊了,他将何岫拉到眼前,几乎碰到他的鼻子,“你胡说。”这莲华是他亲自从阿那婆达多池中移来的,用的池水亦是来自圣池,莫说是鬼魂妖魔就是算是道行不纯的神仙也碰不得。   何岫生怕陆珩一个不注意拧断自己的脖子,慌手慌脚的挣扎,“绝无虚言,千真万确。”却发现陆珩不知何时已经松了手,被他一推搡,直直的朝着身后躺去。   云澜施了一个移形术,迅速的将陆珩扶住,却被他大力推开。陆珩硬生生支撑着双脚站稳,步履沉重的跨过池壁,走入池中,坐在何岫的对面。   何岫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惊魂未定的抓住陆珩的胳膊,“陆珩,你信我,我什么都没做。”   陆珩脸色比纸还要白,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来,“我信你,我信你。”他慢慢的将手放在何岫的脸上,慢慢的揉着,揉着,慢慢的加大力气,何岫虽然吃疼,却不敢吭声,眼泪汪汪的看着他,心道这一次死定了。   两行泪从陆珩脸上流下来,他哽咽着,“难道真的有天意?”   何岫又惊又惧,又糊涂。惊悚的张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陆珩的脸,生怕他一发疯把自己这一缕小魂捏碎了。   正才此时,感受到鬼巷波动的云翳也已经赶到了。三徒齐跪在书室的地上,“弟子等请师尊示下。”   何岫一见云翳,慌里慌张的扒在池沿上,不知死活的叫嚷着,“云翳,云翳。救我救我救我。我什么都没做啊。”已然带着哭腔。   陆珩哆嗦着嘴唇,将他脖子一拧,何岫干呕了一声,被陆珩摔在池外。   陆珩一身是水的从池中跨出来,“本座要回去一趟。” 第44章 第 44 章   陆珩一去三月未归,云翳接到弟子的禀报,出门办事,只有云澜坐镇鬼巷,一面带着三仆收拾残局,一面是为了看着何岫这个祸害。   “你可知这红莲子的来历?”云澜指着何岫的腕间问道。   何岫心道:这红莲子本就是我阿娘的,我要你告知什么来历。却不吭声,闷头生气。   云澜这几日的苦口婆心都被何岫不冷不热的顶撞回来,早就被他气的够呛。好在本来性子平和,又兼素来修养极佳,并看在云翳和胡梅洛的面子上,勉强将怒火压住。按捺着性子解释道:“这红莲子手串本是一双。一串赤红,名为‘连生相思’;另一串玉白,命名为‘丝连’。可互相感应。丝连一直在师尊手上,上一次你被那厉鬼陷害,困于地狼围堵。若不是师尊感应到你身处险地,云翳师弟也不可能及时赶到。”   原来上一次救我的人实际上是他。何岫心中一阵热,一阵内疚,几句痛改前非的话却是说不出口,只得假装饶有兴致继续摆弄那红莲子。可是为什么偏又是狐娘带到楚家去的?何岫不解的想。   云澜又道:“这‘连生相思’曾流落凡间,幸而被楚家得到。云翳师弟献上红莲子,得师尊一顾,收为弟子。又赐予了一颗金丹,保你当年性命。如今却又将它赠送于你,保你今日性命。这是莫大的恩赐,天大的缘分。即便你不思感念,却也莫要辜负了师尊对你的一番恩情。”   何岫对自己的错处心知肚明,早就生了悔意,只是不满陆珩说话的态度。如今听云澜这一番话,心中更是惭愧。一时诺诺,连气焰都熄灭了。   云澜摇了摇头,“你这脾气同你阿娘像了个十成十,也不知道是好事好是坏事。旁人多说无益,岫郎,你要好自为之。”便吩咐了三仆,就要出门去。   何岫一抬头,正看见云澜穿上清衣服,上加九色,若五色云霞,着山水袖帔,戴元始宝冠。皆环佩执板,师子文履,极其的郑重。他一时心痒难耐,立刻抛了那些情绪,缠着云澜,要随他出去。   云澜温声道:“师尊临行前交代,在他回来之前岫郎务必要呆在鬼巷中。”   何岫转转眼珠,故作姿势的低声祈求,“无非是担心我惹祸。道长你且将我装在法器里,让我从那空隙里往外瞧上一眼也好。”   果然,何岫这一句话一出口。云澜便心软了。三仆在云澜云澜面前不敢随意张口,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何岫得意的跳上马车,冲着他们挑衅的扬了扬眉毛。   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处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除了屋舍店铺被粉刷一新之外,就连道路两旁的树木亦被挂上了绢花丝绸。行人接踵摩肩,穿插其中的有卖花的小娘子,卖灯笼的小哥,卖茶水炊饼的阿伯,……。人人喜气洋洋,见面必说“吉祥如意”之类的话儿。   云澜端坐在车内闭目不语,手中把玩一面精巧的铜镜,五指翻飞。何岫一把夺过那镜子,镜子背面四个鎏金大字——“天平地成”   何岫恍然大悟,“难怪街上如此热闹,原来是皇帝小儿的生日啊。”   这天平地成节取“地平其化,天成其施,上下相称为宜”之意。因为定在每年的桂月初六,故而人又称其为“天秋节”。天家为了此日还特地设了一个“天平地成节使”的职位。除了收备礼物,主持排练百技歌舞之外,还要协助礼部接待番邦外国前来贺寿的使臣。   天平地成使的职责之一就是:每年在江都定制铜镜四百余面,命名为“天平地成镜”。镜子上饰万兽纹,取“万寿”谐音。于天平地成节前分赐给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以及莲华宫澄字辈上的长老们。镜后以篆刻今上的提诗一首,全诗为‘铸得天地镜,光生百炼金。分将赐群臣,遇象见清心。台上冰华澈,窗中月影临。更衔长绶带,留意感人深。①’莲花宫的道长们的镜后无题诗,镜子后由万兽纹换成了莲华纹。   云澜不置可否。皇帝的年纪确实比何岫小的多,何岫若是称呼他一声“小儿”也未为不可。只淡淡的吩咐,“一会儿进了宫,可不许这么胡乱说。”   再往前进了明春门,街北就是先帝同杨皇后曾经的寝宫“无移宫”——顾名思义,取“君当做磐石,妾当做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之意。然,世人皆称呼其为“南内”。南内建筑宏伟,占地辽阔,几乎占据了一坊半的地界。自从先帝同杨皇后皆过世之后,这座宫殿便再无人居住了。今上在无移宫对面树了一座楼,世人皆称为“同庆楼”。每逢年节帝后便会亲自登楼,楼前烟火齐绽,角抵戏、舞双剑,另有技人在空中掷投五剑、跳七丸、袅巨索,掉长竿。所谓“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掷霜雪浮”说的正是如此。   进了宫门,才发现宫中比街上还要热闹。梨园今年专为天平地成节训练了百余匹舞马。数个少年而姿貌美秀者伴曲而舞,舞马随乐曲或“奋首鼓尾,纵横应节”,或在安设的三层木板上旋转如飞,或在大力士举起的床榻上纵身跳跃。   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员都被恩准携家眷入宫赴宴,大殿内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坐了满满的人。帝后齐坐楼上,云澜坐帝后身旁次位,右手边是太子跟诸位皇子公主皇妃,左手边依次是一众朝中大员。番邦使臣坐在天子对面阶下。   云澜耐不住何岫的央求,只得许他四处逛逛。何岫身上挂着云澜的镜子,恍如一块金子腰牌,在人群里四下乱转,看戏看人,好不自在。   歌舞间歇,太子带着皇子公主们为皇帝贺寿,然后是皇后率领了诸位嫔妃,而后是云澜,献上了一颗据说能延年益寿的金丹,最后是百官齐贺,祝愿天子“寿无疆”。何岫不耐听那些凡人阿谀奉承,扭身出了大殿。   云澜密语传音道:‘休要远走。’   何岫嘀嘀咕咕的表示不满,‘你当我是谁家闺中的小娘子,还能被人拐了不成。’   云澜笑语,‘你纵然不是闺中少女,却是个惹祸精。’   何岫撇嘴,“我保管不会招惹这宫里的人就是。”恰好此时舞马微蹲后腿,衔着酒杯给天子敬酒。何岫叫了一声好,也就将云澜所说的话忘到脑后了。   不远处,有安息来的化人表演吞刀、吐火、屠人、截马……。何岫四下寻觅,两只脚专往那些俊俏的人身旁站,一双眼只往那些美人脸上飘。却不知自己早已经入了旁人的眼。何岫于人群中一回头,正对上身后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这人年不过卅,身着绯袍。所谓“君子至止,黻衣绣裳”,正是如此也。   “滩涂郭逊之见过何仙师。”那人笑道:“想不到竟然能在宫中遇见仙师,实在是某三生有幸。”   何岫冷眼观他。眉眼依旧,只是气度不同以往,一时颇有些意外,“幸会幸会。”   他往郭逊之腰间的银鱼袋上扫了一眼,“不知如今该如何称呼君?”   “郭某三年前入观天监,蒙官家不弃,祖上荫蔽,忝居太史令一职。”   郭逊之彬彬有礼的又道:“三年前,仙师送赵通直化仙之后,不告而别。家中大人每每思及仙师无不垂泪叹息。某亦曾劝慰大人,所谓‘天涯何处不相逢’。如今看来,一语成真啊。”   自赵继梧等被地狼吞吃,何岫被云翳带走之后。云翳对滩涂百姓的解释是何岫丹成,赵继梧等一人得道,鸡犬均随之升天了。至于何岫的下落,无非是仙踪飘渺,不可窥探之类的说辞。害的赵家诸人无不后悔,若是自己当初亦在那云丹山上,说不定也随仙而去,不用受这世俗劳碌之苦。就连郭秉直这样心思醇正之人,也难免感叹自己的仙缘竟然还不如一个地痞恶霸。   郭逊之看了一眼何岫的腰间,那天平地成镜反着烛光灯火,璀璨夺目。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郭某设想过无数种同仙师偶遇的可能,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在是在这里。”   何岫不好说自己其实是跟着云澜混进来的野鬼,只得胡乱应了。郭逊之也不追问,往那热闹的大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仙师为何不在宴上?”   何岫谎道:“宴上无趣,某便想来看看这胡人的杂耍。”   郭逊之喜道:“某亦是不耐席间应酬,恰好陪着仙师四处转转。”   何岫原想胡乱应付他片刻,便遁身走开,却不料他那目光就似黏在了自己脸上,何岫不好当着凡人的面遁地隐去,只得跟着郭逊之慢慢的往那人群密集的地方走去。 第45章 第 45 章   一人一魂相携而行,在人群中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何岫同郭逊之没话找话的将郭家诸人挨个问了一遍。郭逊之倒是热忱的很,喋喋不休的诉说滩涂的旧识旧事。   又走过一处,一胡女正在表演顶竿之技。她顶着的百尺高竿上,支有五根弓弦,五个女童身穿五色衣服,手持刀戟,正在在高竿弓弦表演《兰陵王入阵曲》。何岫假模假洋的叫了一会儿好,便谎称无趣,想要避开。   郭逊之不疑有他,对何岫说道:“仙师不若往后面园子里瞧歌舞。听闻今年引了百名西域舞姬,各个高眉深目,极具风情。”   此话正和何岫的心意,当即就催着郭逊之往那处去。不料郭逊之摇头道:“拙荆正在殿内,某不易走远。”只替何岫指引了道路,“仙师只管沿着某的指引一路看过去,莫要走偏了。”   何岫一心只在那西域美人身上,哪里还听得进去旁的,摆了摆手顺着大概的方向走远了。   这皇城之中宫门之内,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何岫据那郭逊之的指引一路走走停停,看花看人看戏耍,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些曼妙的西域舞姬。他沿途拦住一个宫婢打扮的小娘子又询问了一番,那小宫婢显然是急着赶路,骤然被人拦下,一脸的恼意。转睛见问路的是个恍若谪仙的俊俏郎君,才缓了脸色,道:“郎君晚了,那些西域舞姬才下了场去,如今园子里正在做角抵戏。”   何岫对虬髯大汉丝毫无兴趣。   小宫婢又笑道:“道长不若往殿前去,听闻今年莲华宫的仙长们要做求仙剑舞,据说是百年来的头一遭。”   何岫眼前掠过平素看见的那些走路无声,面无表情的小道士们,在心里暗暗画了一个叉。拱手谢过小宫婢,扭身慢慢往前走去。   越往深宫处走,人便越少。偶尔路过的宫婢宫奴三三俩俩小声议论着殿前的盛况,就连最守规矩的老嬷嬷也对年轻人的热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宫门外执戟的守卫依旧站的笔直。   何岫仗着无人瞧见,胡乱逛了几处宫阁,几乎都是人走楼空,想来都去殿前瞧热闹去了。他百无聊赖的往回走,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迷路了。索性跃上城墙,以手为棚,四处张望。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之气。只西北角一处楼台暗无片光,四周肃穆寂静,于这欢歌笑语的世界格格不入。何岫下意识的便朝那处多望了几眼,忽见一掠白光从外而入,被那不知何物吸入其中。何岫以为自己眼花,便朝那一处多看了几眼。这一次没有看错。有几丝白光从那喧嚣处而起,被那楼台吸引着,融入暗处倏忽就不见了。   何岫生来就是个道行浅薄的半妖,年不过百十来岁又成了孤魂野鬼,做鬼的时日也不长,于那一处玄怪之地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偏他是个不肯安分的,越是看不出门道越想要一探究竟。索性驭风而行,转瞬就到了那楼阁之上。   近了才发现,那处与其说是楼阁,不若说是台。台高十丈有余,台上八面各矗立着合抱粗的漆黑大柱,柱上刻着单调的水波纹。头顶的藻井饰着金粉绘成的莲华图。台中有台,玉石而制,玉石台上刻五行八卦并一些奇怪的花纹。何岫瞧着不明白,心中嗤笑:这也不知道是那个酒囊饭袋建了这个四不像的台,又是阴阳又是“卍”字。却连他这个小鬼都挡不了。   何岫转悠了一圈,台上再别无他物,连个香火灯烛都没有,倍觉无趣。索性坐在那莲华石台上看起风景来。   不期,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何岫耳后伸过来,似是要将抚摸何岫的脸颊。   六界万物无不有气息。除却那些毫无灵气的死物,人有俗气,鬼有阴气,妖精虽然可以化形,却摆脱不开畜生的腥膻之味,仙家有仙气萦绕,就算是山中草木亦又青岚之气庇护。这人已经近在身后,何岫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正一下一下沉重的喷在自己的后颈上,可是,他竟然连那人丝毫的气息都未感受到。   就在那手伸过来的一瞬间,何岫的心中电花火石,闪过了几百个念头。却不料,那手堪堪停在何岫脸颊处,又颤抖着慢慢缩了回去。一个声音,似惊似喜略带沙哑疲惫,“是你吗?”   周遭气息聚变,何岫被强悍的气息压在台中动弹不得,耳中嗡嗡作响。心头猛的一颤,悸痛的格外厉害。何岫闭目凝气方能强聚心神。他一时动弹不得,索性屏息不语,静观其变。   “是你吗?”   一丝期待一丝忐忑,听在何岫耳中只觉得心烦意乱,却又被巨大的恐惧压的不敢抬起头来。那人见何岫垂首坐在台上,只是一动不动,叹息了一声。   隔了片刻,那声音又犹疑的道:“你莫要怕,也莫要走。可好?”最后两个字夹杂了一万分的珍重,说的轻轻柔柔小心翼翼。听在何岫耳中却似一根根钢针直直的刺入胸膛一般。他捂住胸口,痛苦的伏在那玉石台子上。   又几丝白光从外而至,擦着何岫的脸庞涌入那台中的花纹中。何岫这一次才看清楚了,那些花纹分明是一朵巨大的莲华。那些白光进入台上,融成一体,沿着莲华花瓣四周游走了一圈,渐渐的融入花心消失不见。接着又是一丝白光融进去。每入一丝,那莲华就清晰一分。忽然同庆楼的方向人声鼎沸,先是万民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另有鞭炮齐鸣,礼花齐绽,马嘶虎啸,歌舞声鼓乐声不绝于耳。想来是那庆典到了高潮处。何岫觉得心头略舒,才要抬头,忽然无数道白光从外而至,齐齐跌入那玉石台上,台上莲华光彩齐放,如同流金溢满玉碗一般。   又一股强大的气息从背后压制过来,何岫心跳的厉害,疼的厉害。那一日的回魂鼓声似是就在耳边。他蜷起身体,咬紧了牙关,将那痛苦的□□生生压在舌底。那人见状,连声哄道:“原是我疏忽了,你如今虚弱,想来受不了我这一身。”他慌张的道:“莫怕,千万莫要离开。待我将这一身改了。”   何岫觉得浑身一轻,想来是那人撤了压制在他身上的限制。“我不敢求你原谅,只求你不要躲着我。你恨我也好,想杀我也罢,都随你就是。”   这声音熟悉的很,只是不敢确定,何岫那一颗心里在恐惧跟好奇之间天人交战着。那人见他身形微动,语气中带了几丝祈求,道:“我知你不肯信我。你,你权且看在我这一片相思还是真的份上,让我看你一眼。”而后似是哽咽的道:“只一眼……。”   身后那人不知道做了什么。何岫只觉得身上的压力陡然一卸,他失去了支撑,从那玉石台子上滚了下来。一个人急急的从他身后扶住他,焦急的问询:“你还好吧?”   何岫张开眼睛,正同那人四目相对。二人同时惊呼,“是你。” 第46章 第 46 章   陆珩背对着何岫,眼望着那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之处,白色的光时不时从他身侧簌簌的跌入玉石台上,又在他背后砰然溅开,将他的背影映照的忽明忽暗。他就似一尊雕像一般沉默不语。月凉如水,描画着他的身形,风吹起他月白色的衣角,起起伏伏的胸膛方能表示,这是一个活生生的的人。   陆珩口中的“你”,叫的这么缠绵悱恻,到底是谁?何岫心里酸涩鼓涨,就似那涌动的泉水想要从冰下涌出来。早知道就不央着云澜来这是非地,在那鬼巷安安生生的眯一会儿,想来就碰不见这样的心酸事。何岫盯着陆珩的背影,大气不敢喘一口,过了好半晌,一双脚又酸又麻。   陆珩猛的一回头,一双眼隐藏在黑暗中,不便明晦。何岫骇的脸色发青,就似被施了定身咒一样,苦着脸忍着腿上针扎一般的酸麻。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皱着眉头揉腿。   “你为何在此?”陆珩问道。   何岫心里叫苦不迭,将陆珩祖上十八代问候了个遍。可是脸上依旧挤出一丝笑意来,结结巴巴支支吾吾的解释了一番。   陆珩微微垂了目,“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何岫抖着嗓子颤巍巍的道:“我这就回去……”   陆珩慢慢的走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何岫。何岫一见他那表情,心里闪过了几百个猜想。一会生一会死自己把自己吓得半死。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说东我绝对不往西,你让我呆在鬼巷里,我就半步都不出来。”   陆珩蹲下身来,抬起手。何岫心想完了,完了,不死也要扒一层皮。   一双温暖的手按在他腿上,轻轻的揉着。何岫将胳膊从头前拿开,不安的动了动腿,有点莫名其妙。   “这台子,是集愿力的地方。”   陆珩在何岫心中积威已久,何岫嘴上虽然还强硬,心里却怕他要命。一双眼睛瞳黑带着几丝胆战心惊的紧紧盯着他。   陆珩在他眼角轻轻触了一下,“那满屋子的经书你都背了,可还记得《大智度论》中有一句话云:人中莲华大不过尺,漫陀耆尼池及阿那婆达多池中莲华,大如车盖,天上宝莲华复大于此,是则可容结跏趺坐,佛所坐华复胜于此百千万倍。”   何岫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说,心中茫然,却见他神情郑重,只得点了点头。   陆珩继续道:“这其中,红莲华,被称为‘波头摩’,虽然并非最上品,却因为顶常见,因此,便时常被人以‘莲华’称呼之。最上等最殊荣的白莲华,被称为“芬陀利”。又有优钵华,泥卢钵罗,拘勿头等不胜数。那漫陀耆尼池及阿那婆达多池中的莲华经年累月的聆听佛音,承受佛法的熏陶,有资质优异者便早已通了灵性。”   那一日,佛祖显露出广长舌相,遍覆三千大千世界。熙怡而笑。从其舌根显露出无量千万亿光一一光化成千叶金色宝华。所有的宝华上都有化佛结加趺坐。说六波罗蜜。正在此时,日出照莲华池。熟者先开,生者未敷。佛祖感应到其中有佛缘者即将化形,便邀诸佛菩萨一同观看。果不其然,佛祖座前那一株宝华幻化成了一个年轻的成年男子。因为其真身是世上最高贵最纯净最殊荣的芬陀利,便被佛祖冠以“荷”姓,赐名“何秀”。   所在诸佛均替这芬陀利真心喜悦的时候,佛祖突然又感到异常。只见莲华池中另一株盛开的波头摩陡然化了一个俊俏的少年。佛祖大喜,赐名“连华”。   正所谓‘木谓之华,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这二人同时化形,又是姓名相连,一同住在三十三层天上。芬陀利修行的时间长,又是成年男子的外貌,便以兄自称,那波头摩便是师弟。波头摩聪慧伶俐,思维敏捷,于佛法上悟性极强。却是少年心性,时常失于小聪小悟。芬陀利法力更纯净,修行最虔诚,根基雄厚。虽然天生性情淡薄,对这个师弟却是极好的。芬陀利耐心的指点波头摩,波头摩也全心的依赖芬陀利。经常能看见漫陀耆尼池及阿那婆达多池边的两个身影:一个温文尔雅,一个意气风发。或一同读经,或一同散步,或一□□行。互敬互爱,一片岁月静好。   可是,有一日昆仑山西王母举办蟠桃会,那波头摩得了一个随观自在菩萨出三十三层天的机会。   自那之后,芬陀利就发现,波头摩变了。他不再潜心修佛,早晚课都不能按时打坐修行,甚至几日不见他出房门半步。芬陀利以为波头摩遇见了修行中的魔障,便千方百计的替他找寻排解魔障的办法。谁知道,那波头摩根本不是因为修行苦恼,而是,他在西昆仑仙姿飘渺的宴席上见识到了三十三层天外的繁华,权利的至高无上,以及繁荣之下的歌舞升平。   他动心了。   波头摩连华执意要弃佛修道。佛祖知道多说无益,便说,若是要脱离三十三层天,须得将当初那一颗崇敬之心留下。   这崇敬之心便是修佛之人的本心,等同于修道之人的内丹。失去了佛心便等于失去了修为。原本只是为了迫他留下,哪知道,波头摩毫不犹豫的抛弃了自己修行多年的的佛心,下山之时两袖清风,一身孑然。芬陀利终究不忍,便请求同他一起出了三十三层天。   何秀连华从落地便收到漫天诸佛的瞩目,本来就就自带瑞气。芬陀利又是最殊荣的芬陀利,所以从二人出三十三层天始,天界便感应到了。   二位被迎入天界,东皇太一赐下仙药,助连华重塑了内丹。又指了海外一座名唤扶摇的仙山作为他的仙府。   自此师兄弟二人安安生生的在扶摇山中居住下来。连华日夜勤练,不下千年便修的一身精湛雄厚的法力。而后千年之间,相继替天界收复了畜生、地狱、恶鬼三道。赢得一身战功赫赫,却也因此犯了天界的忌讳。   连华索性解甲,同何秀一同隐居在人间一座名为仙叟的山上。   自二人脱离了三十三层天,没有了束缚,情谊便在这细水绵绵之中慢慢增长了起来。何秀从未接触过六界百态,心思极其的单纯,又见连华脸上笑容时现,以为那连华所喜的就是这般的日子。他又是那目下无尘的性子,旁的事一概不问,旁人也一概不见。每日除了看书抚琴便是参研佛法,平日里只有一只年老的狸奴伺候。连华每隔几日便来同他师兄一起住上一段时日——有时是几日,有时月余,有时说上几句话便走,有时不过是看上一眼……。   这人间仙境一般恬淡的日子竟然一过就是几千年。   一直到有一日,来了一个人,打破了这神仙也羡慕的日子。   这人便是天界的主宰,百仙的首领——东皇太一。   原来,连华名义上解甲隐居,其实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他暗地里联合了好战又一直同天界不睦的阿修罗道,将恶鬼,畜生,地狱三道收归自己旗下。屯兵百万在天门外,要将一统六界。   “这一战已经持续百年,圣莲何忍见战火纷飞,生灵涂炭?”   东皇太一口若悬河,舌灿莲花,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将芬陀利何秀晨钟暮鼓般的心思说动了。何秀答应帮他制住连华一刻钟,条件是——“绝对不要伤害他。”   当他师兄于战场之上使出自己独创招数的那一刻,连华先是心中一惊,随后心伤不已。失控的瞬间他遭受到了东皇太一的致命一击,受了重伤了。不得已放弃了对天界的进攻,同时得知自己已经失去了对人界的控制,只得带着手下的魔将鬼兵妖卒退守百万鬼蜮。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改改了写,好费力。 第47章 第 47 章   何秀万万没有想到东皇太一并没有遵守承诺。他守着昏迷的连华整整三十几天,将自己修为渡给他七成,总算是将他救活了过来。然而,愤怒之极,伤心之极的连华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质问何秀,“如今我这样,莫不是便是你期望的结果。”   可怜何秀此时竟然还未看出连华眼中的杀意,一心想着晓之以理,“你当初舍弃佛心之时就该想到有这一天。”他目光坦然,又留了几分的怜悯,“连华,说到底,这是你咎由自取。”   连华捂住胸口,脸色巨变,“我咎由自取?若是没有我这般咎由自取,六道如何会势均力敌?”   他愤而从榻上跳起来,扯着何岫的胸襟,将他扯到门口。“若是没有我咎由自取,天道早就放弃了人间;阿修罗道内各派纷争不断,自顾不暇;畜生、饿鬼、地狱三道频繁出入作乱人道;人界几十年大患难不断,死伤无数。若是没有我咎由自取,你如何能安稳的享受这山中的清闲岁月?我咎由自取?”   大殿的门轰然而开,殿外阿修罗兵将的铠甲反射着冷冷的光,金戈铁戟,战旗猎猎,镇守的兵将见连华现身,齐刷刷跪地山呼,“主上寿与天齐。”   何秀突然心生疲惫,原来仙叟山中的一切不过是虚幻戏一场,这金戈铁马六界的万里河山才是连华真正想要的一切。   何秀犹自不甘心,他重重的叹息了一声,“连华,六道自有乾坤流转,你在三十三层天万年,日夜诵经听法,难道还不明白这道理?六界从古至今休戚相关,又各自独立。每千年一小劫,每万年一大劫。这自然轮回,顺则昌盛,逆则消亡。非人神阿修罗畜生恶鬼地狱之力能扭转。你妄图凭一己之力称霸六界,让六界乾坤绕你一人而转,这便是逆天而为。我助东皇原本便是要六道乾坤不受干扰,但是,”何秀露出几分的愧疚之色,“伤你并非是我本心。”   连华面无表情的盯着何秀,过了良久,他面上神情突然一改,眼波潋滟似是含情,“好,好,你说的全是道理。只是,阿秀,师兄。我早舍了本心,修为精进本就艰难。如今又伤了内丹,恐怕命不久矣。你的天地大义,竟然是要我魂飞魄散么?”末一句用几近哀婉的低吟轻轻吐出,似一支悄无声息的毒箭,狠狠地击中了何秀的心脏。   晴空刹那变阴霾,树木摇曳欲折,静谧的大殿突然狂风骤起,帷幔翻飞。二人的衣角袖带发丝在狂风中飞舞。何秀眼中的悲伤止不住般流下来,嘴角勉强勾出一个笑容。他慢慢的向连华身边走了几步,“你若是放下往日种种,同我隐居于仙叟山上”他低下了头,耳后一片羞赧的粉红,“日后你我便如同在灵山那时一般,同吃同住同作息。”他抬起晶莹的眼眸看着连华,“你我本是三十三层天上同年同月同日而生,我愿将莲心分给你,我们便可同年同月同日生而死……。”   这一番肺腑之言,听在连华的耳中却是好一番讽刺。他冷眼看着何秀,颀长的身体纹丝不动,抿着嘴角,眼中是无穷无尽浓的化不开的背上。藏在衣袖下的手下用力,指甲嵌入肉中尚不自知。顷刻之后,他勾起一个倾倒众生的微笑,慢慢的伸出两只手去,就如同少时那般冲着何秀张开了手臂,“师兄。”   看着连华露出孩童一般天真明媚的笑容,何秀不由的欣喜,“你同意了?”   连华笑的纯净,“若要我同意,除非你对佛祖发誓。”   一刹那间,何秀以为从前那个总是围着自己喊“师兄 ”的小师弟又回来了,他几步走过去扶住连华,宠溺的笑道:“发什么誓?”   连华笑的狡黠,“你发誓从现在开始,只许对我一个人好;答应我的事情,你就要做到;对我讲的话要真心。旁的人都不许看,旁的事都不许听,你一颗心要全放在、我、一个人、身上。”   连华说的一字一顿,郑重其事,眼神痴迷,带着丝丝天真的倔强。何秀闻言不由失声而笑,却掩饰不住眼底温柔的情谊,“好,我答应你。”他微微的咳了一声,笑道:“请西天如来为我作证,从现在开始,我何秀只对连华一人好;答应连华的事情,一定做到;对连华讲的所有话都出自真心。旁的人,我都不看。旁的事,我都不听。我的一颗心,自此以后全在连华一人身上。”   何秀每说一句,连华笑意就浓上一分,最后一句末了。他抱住何秀的腰身,将头靠在何秀的肩上,“阿秀师兄,你说话要算话啊。”   “佛祖可证。”   何秀温柔的笑意还挂在脸上,整个人便僵住了。他张大嘴巴,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连华的五根手指在何秀的身体里搅动了一圈,何秀疼的面孔扭曲,五官都移了位置,却始终未能再吐出一个字来。连华将手掌血淋淋的□□,脸冷的似极寒之地的冰川,声音却温柔的能拧出水来,“如此,阿秀的这一颗心,我收下了。”   芬陀利何秀,死了。   何岫不明所以,他试探的问道:“这些,同我何干?”   陆珩看着何岫,不语不答。过了片刻,才皱了皱眉头,继续说:“待那连华明白过事情的前后起末,不日便后悔了。他知道,以他师兄的性子一定是被东皇太一骗了。他要将师兄找回来。”   何岫心里转了几千几百个弯子,小心翼翼的说道:“我于书中看到三十三层天上最高贵最享殊荣的芬陀利,承佛法而生,沐佛音而长。想来不那么容易死……。”   陆珩神情复杂的看着他,“你说的对,芬陀利何秀的身躯化为一颗莲子回归了三十三层天灵池之中。而魂魄散落各界。波头摩第一件事便是入三十三层天,寻他师兄的身躯。可是三十三层天乃是诸佛所居的圣地,莫说那连华不过是个坠仙,就算是大罗金仙也不能随意出入。连华仗着体内芬陀利的佛心几次侥幸闯上三十三层天,几次被众罗汉赶出天门之外。诸佛菩萨罗汉且看他哭喊哀求,只是不理。只观自在菩萨捎出一句话来,‘此心非彼心,强求无用;连华与莲华,从此无缘。’”   连华终于离三十三层天而去,独自到仙叟山上抱着何秀的遗物哀哭了三日。   陆珩叹息了一声,“红锦、金粉、玉钩本是他房中仅存的几样旧物,我一念之差,授予他们一丝灵气,将他们化成人形带着身边,闲来同他们说说师兄当年的旧事,聊解思念之苦。”   “你是说?”何岫自动忽略了那‘思念’‘苦’这些令他不舒服的字眼儿,吃惊的瞪大眼睛。   莲华抬起头,目光平淡无波的回道:“是的。我就是那波头摩连华。”   “那?”何岫张大嘴巴指着鬼巷的方向,“你没有寻来莲种,那池子的是什么?”   陆珩摇了摇头,“芬陀利自现身天地之间伊始便沐浴佛法,魂魄至纯至圣,即便散落六界,也绝不会如寻常魂魄一般被六界浊气所染。那零落的三魂七魄会慢慢的附着在有缘人的身上,吸天地精气慢慢滋养自身,最终聚齐回归正身。”   于是,连华便追着何秀的气息找了几百年,其中几次寻到,又几次擦肩而过。终于将那携带他师兄气息的人抓住了。这人不是旁人,恰是何秀身边那个年老的狸奴。狸奴嘴里叼着一个大大的包袱,被连华追了多日,此时便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的狼狈。狸奴背靠山石,逃无可逃,恨恨的不停的骂道:“恶魔。”   连华感念他对何秀的忠心,也不怪罪他,只问它将何秀的三魂七魄藏在哪里了。狸奴狠狠的淬了连华一口,“你不配提我家主人,就算他重生,也不会想再见到你。”   连华一听,不怒反喜,“你是说他的魂魄真的重生了?”   面对连华的百般追问狸奴只是叫骂,丝毫不肯吐露半点。连华怒极,对着眼前的一块巨石一掌便劈了下去。那知道那狸奴见掌风至此,不躲不藏,反而一个转身,将背心空门展了出来对着掌风最凌厉处,只用胸膛护住怀中的包袱。   狸奴倒下了,那包袱颓然坠地的瞬间,连华听见一声细小的哀叫,竟然从包袱中爬出了一只年幼的红狐狸……。   连华在红狐狸魂魄中找到了熟悉的气息,认定这便是何秀魂魄的寄主。他将这狐狸崽子带回了莲花岛,取名‘琇儿’,将它当做他师兄的替身悉心的养大。”   红狐狸琇儿?琇者,次于玉的美石也。原来如此!   何岫摸了摸鼻子,心虚的低下头。   陆珩看着他,浅笑道,“岫郎某要担忧。这红狐狸绝对不是师兄正身。” 第48章 第 48 章   “琇儿长大化形之后,身上的芬陀利气息越来越淡。我终于查出,她不过是师兄当年救过的一只野狐狸崽子,因为得了阿秀一丝灵气而带了他的气泽。”   陆珩叹息了一声,“我又重新遍寻六界,一魂一魄的找了千年。五百年前,万幸聚齐了阿秀的三魂七魄。为了不使这些魂魄被六道的浊气染了,便寻了一个极具灵根的小孩,将其养在他身上。只可惜,后来那蒋镛屠城,孩子不知好歹的现身以芬陀利之魂净了全城的戾气,导致芬陀利之魂丢失。六界遍寻不着。   何岫吃惊的下巴几乎掉下来,“小孩?不是空空大和尚吗?”   陆珩点了点头,“我一心想要依原样复活阿秀,空空身上养着阿秀的魂魄,我又如何敢让他随意出现在人前。遂,从小将他养在寺庙里。只给他看佛经,听梵音,见善行。除他原本的至亲之外,所见不是将要得道的和尚便是已经得道的真仙,闲杂人、妖具不可现于他面前,又遑论让他入世了。”   何岫想起被自己毁掉的那一室经典,莫不是那空空当年读过的?他一抬头,便看见陆珩眼瞳漆黑的看着自己,“师兄的魂魄丢了。不得已,我强行上了三十三层天,到底求的观自在菩萨予我莲种。”   “观自在菩萨告知我。需要用母池的水,并本身的佛心养着。待开出花来,要用本来的佛心助其化成人形,又要民间的愿力,百年的国运做势,才能将其完全复活。”   何岫大悟,“这么说来,莲华宫每年又是祭神又是招魂,难不成是为了给这芬陀利的魂魄指路?”   “正是。”   陆珩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轻轻握着他的手,“岂止。莲华宫上下每年受万民的香火,这宫中所集的愿力,每年的七月半的回魂鼓舞,都是为了阿秀。”   原来有这般“曾经沧海”的一段。耳中嗡嗡作响,不知道是这台上的风太大,还是莲华的话过于震撼。何岫自己那点旖旎的小心思同这般一同长大的情谊,这般情深似海的执着相比,简直就是不值一提。他当初仅存的那点恃美而骄的心就似被踩在烂泥里的花,皱烂的不成样子。透心瓦凉。他挣脱了连华的手,“原来如此,难怪。”   他低下头,掩饰自己魂不守舍的脸,“是何岫孟浪,坏了你的事情。我甘愿受罚。”   连华几次要上前扶他,却又生生忍耐下来,“不知者不罪。你且随我回去,日后只管潜心修行,莫要再生事端。”   何岫胡乱的应了。又道:“我出来有一会儿,想来云澜亦该找我,我去同他知会一声儿。”   连华叹息了一声儿,“去吧。”   何岫一路慌慌张张,跑的丢盔弃甲。   待他回到殿前,发现莲华宫的求仙剑舞正在高潮处,一众女弟子穿白色道袍,高挽发髻,衣带当风的从高高的宫阁上飞下来,遍场都是花瓣花香。云澜端坐皇帝身旁,不知道正同皇帝说什么。看见何岫进来,温和的冲他笑笑。   他随便找了个地方挤坐下来。眼前,连华的脸晃来晃去,耳边,连华的话萦绕不散。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任眼前衣香鬓影彩带翻飞,只是入不得眼去。   何岫是个性情卑劣的半妖。得过且过,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拈花惹草,坑蒙拐骗,却又优柔寡断;小奸小恶常有,妇人之仁频存。从来是善人不喜做,恶人又做不成。连华是从三十三层天上出来的坠仙,如今是手握四界的当权者。又曾被那么高贵殊荣的师兄教导过,杀伐果断的性情之下想来也存了几分洁癖。况且连华对那芬陀利心存执念,想来也看不上他这一副拈花惹草,视情爱为过眼烟云的性子。   盏中酒又苦又辣,浇的肚肠火燎一般生疼,催的头脑昏昏沉沉。何岫不胜酒力,饮了两口就晃晃荡荡的从人群里挤出来。心道:从狐娘嫁入沈家开始,自己就一直不顺。先是被嫂嫂发现了真身,而后在滩涂遇见了地狼,又失了肉身……。别是那沈家的风水其实不好吧——妨继子。唉。   他这么一路想一路闲逛,待他回过神来,已经身在明春门了。云澜的马车就停在哪里,两匹高头大马抖着鬃毛,尾巴摇来摇去的赶走蚊虫。边打鼻息边低头吃着草料。赶车的车夫还未回来,想来也去瞧热闹了。   夜色深了,已经有人陆陆续续的出了宫门去。何岫隐了身形,蹲在马车顶上。无聊的看着那些凡人。那边似是一家之兄弟几个,都穿着朝服,边走边亲亲热热的叙话;年老的妇人被两个孩儿扶着,为自己得见天颜而心满意足的笑着;有一个年轻的娘子跟在自己夫君的身后,兴奋的讲什么。那夫君想要拉住她同走,又顾忌场合,只得故意放慢脚步等着她……。何岫被他们别别扭扭的样子逗的直乐,乐到半途,突然想到人家都是三人成行、二人成双,只有自己形单影只。   悲从中来。何岫又想起那台上浑身冷气的连华,心头一阵的沮丧。连华那师兄也叫何秀,人家生来就高贵,目下无尘。自己也叫何岫,偏就是同名不同命。不人不妖,不被六道所容。又一想,那何秀死了,还有个痴心的师弟时时日日的惦念要复活他。假如自己死了,连华可能连眼皮都不会欠一下吧?   这么一想,更沮丧了。他垂头丧气的往那马车顶一躺。眼前恰繁星点点,空气中还弥漫着烟花过后刺鼻的辛辣味道,耳边时不时传来行人意犹未尽的谈论,似乎全天下只有何岫一“鬼”觉得这一日过的糟糕透了。   忽而觉得如芒在背,何岫一骨碌从车顶上翻起身来。环顾四周,那些凡人或步履匆匆或如闲庭信步,或携妻带子或呼朋唤友。面带喜,语含笑。却没有那个将目光停在他身上。何岫疑是自己多心,才要躺下,忽然看见在宫内碰见的那个郭逊之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郭逊之两手扶着一位妇人,头离那妇人极近,看他面上的表情,似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细看那妇人,身着石榴红色的齐胸襦裙,外罩白绫隐纹褙子。她一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不知怀了几个月的身孕了。何岫隐约能看见那妇人的肚中隐隐的紫光,想来是郭家几代清正醇芳的品性感动了天地,不知道是哪位星宿要借着这郭氏妇人的肚子转世投胎了。正在何岫对着那肚子胡乱猜想的时候,忽然觉得那郭逊之似是定定朝车顶看来,并且似笑非笑的在何岫的脸上逡巡了一圈。就在何岫浑身紧绷,想要深究的时候。郭逊之却回过头去,对身侧的妇人说道:“娘子你看,这马车顶上刻莲华,似是来自莲花宫中。”   郭小娘子并未回答,只朝着马车转了转头。隔着帷帽,何岫看不见她的脸孔,只看见那帽下的轻纱,轻轻的动了动。   郭逊之挽着妇人,二人亲亲热热的渐渐的走远了,何岫复而又失去了躺在车顶看星星的闲情逸致。他翻身下来,钻入车中现了身,装作始从车中出来的样子。在进去找云澜还是自己先回去之间踟蹰不定。   忽又见一个青衣道士一路御剑疾疾而来,周遭行人纷纷避让。何岫眼中一亮,咧嘴笑着唤道:“云翳,你怎么也来皇宫中了?”   云翳稳住剑身,居高临下的问道:“你可看见郭家那小郎君?”   何岫朝着城门外一点下巴,“走了有一时了。”   雌雄双剑瞬间冲过了明春门,何岫讪讪的放下堪堪才举起的手。失落的摔了袖子,索性一路走出城门,朝着平康坊间走去。   天平地成,普天同庆,城内连解宵禁三日。虽然已近午夜,城中依旧四处灯火通明,街上行人接踵摩肩。何岫身姿潇洒,风神异质,又是身着锦缎腰配天平地成镜。就宛如鹤立鸡群,木秀于林,引得不少行人纷纷侧目,投来艳羡的目光。才将将走进平康里间,这一副风流倜傥衣衫薄的少年郎君模样便引得“满楼红袖招。”   女娘们娇俏软糯的嗓音驱散了何岫心中的阴霾,他吐出一口郁气,换上惯有的笑容。没理由别人一日天平地成,自己这一日却过的天乌地黑。料连华此时在那高台上黯然销魂,定是无心管教他,索性就此放肆一回。 第49章 第 49 章   何岫在坊间招摇过市的逛了一圈,看见一户,门前干净,往来较少,门口并没有那些浓妆艳抹穿红戴绿的女郎,只站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壮汉。趾高气昂的样子倒不似勾栏妓院的龟公,而是高门大户外的护院一般。门前清清静静,只挂了两盏灯笼。一个上书“天平”,另一个上书“地成”。想来是为了应节才挂上去的。   有一人急匆匆从内往外小跑而来,何岫忙侧身让过,那人边走边低头施礼,口道:“谢过”。脚下不查,绊在门槛上,身体往前一倾。他下意识的一抓,正抓住了何岫的袖子,带的何岫一个趔趄,二人便一同摔在了地上。何岫忍不住暗骂“见鬼”。随即又笑,凡人说见鬼,他这个鬼可该说“见人”才是。   对面那人被何岫笑的一愣,随意也笑了起来。眉眼一弯,原本清清静静的一张脸顿时生动起来,“人都道;‘山水有相逢’。此话非虚啊。”   何岫对郭逊之手脚麻利的速度颇为佩服,想他一介凡夫俗子,才将家人送回去,便又出现在了这勾栏妓馆,何岫对他拱了拱手,佩服的真心实意。   “太史令是这里的常客?”   郭逊之抖了抖袖子,整理了下仪容,又恢复了雍容不迫的气度。承认道:“仙师可是需要我这熟人引见?”勾栏的规矩,生客价钱翻五倍。所以寻常人都会找个常客引着。   何岫毫不迟疑的抬脚便往院中去,“那便有劳太史令了。”   郭逊之将何岫拦下,“进这院子,原是有规矩的。”   何岫一抬眼睛,刚好同郭逊之的目光对上。郭逊之一错不错的似是要深深看进何岫眼中,“你莫要称呼我官职,还有……”他往何岫腰间一指,“这天赐的物件也需要收起来。”   何岫一挑眉毛,随手将那天平地成镜扯下来胡乱塞进了腰间,笑道:“这样如何,逊之?”   郭逊之目光复杂,随即一笑,“……,岫郎请。”   这院子从外看不过是寻常地方,一进院内才晓得大有乾坤。院内楼、阁、亭、榭、塔、游廊无不精巧,各处之间配以假山、池塘、水榭、珍稀花木,游禽、飞鸟、乖巧的獐、鹿闲适随意歇息。塔前耸立着玉石碑,碑上篆刻着《道德真经》全文。经水榭亭台,穿游廊入楼阁之内,堂内矗立着莲华大神的金身雕塑。墙壁之上绘着老君传道、一气化三清的壁画。画旁笔记婉若游龙,有诗有词。何岫仔细看了一副,分明写着,“二气相生真喜悦,兑田震地通明哲。口传金诀玉科灵,一性圆成归日月①。”①王重阳的《赠丹阳》中的四句   何岫哑然失笑。   有小道士打扮的总角童子,将二人引着坐下,又备上茶水点心。何岫往那案上看了一眼,无非是莲华宫中常用来待客的那几样。郭逊之解释道:“盖因为那一处如夫子之强,高数韧,如我等凡夫俗子不得其门而入。故而才有了这一处,不过是令寻常人也能得其门罢了。”   二人正在闲聊之际,内堂走出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人,细眉长目,薄唇无须。他目光往何岫身上一搭,露出惊艳的神情。郭逊之将何岫的小臂把住,低声笑道:“想来岫郎初来乍到未曾听闻,这位便是名满京城的笙郎。”   笙郎?何岫暗笑。他记得云澜道长的俗名貌似是名巢字大笙。这小馆子不光仿了莲华宫的布置,竟然连国师的俗名都仿得。还真是不简单呢!   遂凑过去挨着郭逊之的耳朵悄声说:“纵然道长是方外之人早摒了俗名,我听着却是不舒坦呢。”   郭逊之看了何岫一眼,笑道:“原是我忘记了你同那人的关系,合该是不应当告诉你。你若是不舒坦,只叫他外号也成。”   何岫不置可否。   郭逊之便当他是默认了,“这人早年以陶埙连奏《锁南枝》《清静怨》《白首离》而闻名,故而得名‘三曲儿’。”   又对那笙郎言:“这位何郎君乃是我多年的至交。”   “某才道郭小郎君如何走的这般急,原来是迎了挚友。枉宴儿白白哭了一盅眼泪。”说话间中年人身后走出一位只穿着薄绸半袖少年,一双眼朦胧水润,确是一副才哭过的样子。郭逊之笑着将宴儿揽到身前,耳语了一番。宴儿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向何岫,慢慢红了脸。郭逊之笑着将宴儿往何岫身旁一推,“伺候好了,少不得你的好处。”   又从怀中掏出几颗金豆子放在笙郎手中,“还开那凌燕阁,重新备一桌酒菜。”   何岫在凌燕阁内四处转了一圈,对郭逊之笑道:“莫不是连云澜道长的寝室也仿来了?”   郭逊之淡然道:“有人好此道,自然有人投其所好。”   何岫笑着将那叫宴儿的孩子往怀里搂了搂,顺着他青色半袖一路沿着手臂,肩膀,后背细细的抚着,一语双关的说道:“嗯,妙人儿这般多,郎君甚欣慰啊。”   这边酒席已经置办好了,郭逊之举起酒盏,“敬再次相逢。”   何岫抱着宴儿,只顾着狎昵,心思根本不在酒菜上,只将酒盏随便碰了碰唇便又放下。   郭逊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自斟了一杯,笑道:“有酒有美人,只差丝竹了。”说罢叫门外听候使唤的小童唤那笙郎进来。   何岫半靠在宴儿的怀里,“我很好奇啊,这人究竟有何本事?”   郭逊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笙郎的本事大的很,消肌腐骨,包君回味无穷。”   恰一只玉手掀开珠帘,笙郎一把清越的笑声传进来,“消肌腐骨愧不敢当。若说回味无穷,我这里的东西多了去了——酒醇菜香,曲悦人美,舞姿动人。不怕君挑剔,只怕君不肯留下来。”   郭逊之笑道:“郭某不怕留下来,只怕是走不脱啊。”   何岫兴致勃勃的支起身来,“郎君今日就留下来,且将你看家的本事都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笙郎横过一双含情目轻轻一笑,将一只陶埙放在唇边。   一曲妙音,骤然冲上梁去。在座均觉得精神一荡,心旷神怡。   都说曲由心生,这曲音空灵,犹如云起雪飞。想来为人心气儿极高,自有一段傲骨。何岫不由的端正了身子,再不肯将笙郎视若那可供亵玩的对象。   笙郎一曲终了,见何岫似还在神迷,遂笑着坐在何岫身旁,“这一杯敬顾曲周郎。”   何岫端起那酒盏一饮而尽,戏谐的指着郭逊之,道:“那个才是顾曲周瑜,我却是一条出听的游鱼。”说着还学那游鱼胡乱扭着身子,逗的宴儿伏在他身上笑个不停。   郭逊之笑道:“笙郎的酒岫郎就饮的,我才的酒岫郎如何就只沾了沾唇?同样的酒,他端的就比郭某端的好喝?”   宴儿掩鼻大笑道:“好大的酸糟味儿。”   笙郎举起酒盏来敬郭逊之,“且莫管周瑜还是游鱼,人都道:甘酒嗜音。只嗜音不甘酒总是不妙。”   郭逊之推拒不肯饮,不依不饶的叫:“宴儿也替他满上。”   何岫觑郭逊之一眼,“斤斤计较之辈。”说罢故作心疼的哀嚎,“交友不慎啊”逗身后的宴儿替他抚胸拍背。   又对笙郎道:“日后这样的浑人休要放进来,免得败坏了咱们院子里的风气。”   宴儿往何岫怀里一滚,连声叫:“好郎君,真是疼我们。”   笙郎笑的眉眼弯弯,往郭逊之身旁坐了坐,大有安慰的意味。郭逊之将他往何岫身边推,“去去,伺候你们何郎君去,郭某不需要同情。”   众人笑笑闹闹。笙郎又吹了一曲欢快的曲子,宴儿将那压箱底的活计都使出来。挨到后半夜,何岫已经醉的双眼迷离了。   郭逊之将那二人都打发走,自己半依靠在何岫的怀里,手抚着何岫的脸,“岫郎,你说实话,一别三载可曾想过我?”   何岫打了一个酒嗝,“想,怎么不想。”又见怀里空了,唤道:“宴儿回来。”   郭逊之将他手拉下来,将他半抱在怀里,眼神复杂,“可是真的?”   何岫眼前景物乱晃,郭逊之的脸一会清楚一会模糊,他胡乱点头道:“千真万确。”   在他胸口轻轻拂来拂去的手突然捏住他的颈部,“何岫当真是多情。”   何岫将那咬牙切齿的脸往后一推,伏在地上笑的胸口颤动,“我什么样的德行你会不知道吗,七郎?” 第50章 第 50 章   郭逊之勾唇一笑,慢慢现出蒋仪安的模样。两只眼如同带着水波,潋滟的摄人。   “几日不见,七郎功力大涨啊。”何岫调笑。   “托岫郎的福。”蒋仪安大大方方的说:“多谢岫郎当初舍我的那一身妖力。”   果然,地狼没有理由对何岫穷追不舍。他们是蒋仪安指使的。至于蒋仪安是什么人,为什么能指使的了地狼族。何岫微微一笑,他并不想知道。   “同我不相干,是你的本事大。”   蒋仪安眸色更深,勾住何岫的脖子,用目光细细的描画他的眉眼,“你,还好吗?”   这目光太深邃,容易为误认为是神情。何岫微微怔了片刻,而后大笑,“没了那桎梏,轻巧不少。”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只是如今要从头开始学做鬼,挺麻烦的。你知道郎君我最厌恶修行,可是偏偏摊上一个只要我读经的师父。”   他随即摇头,“不对。他说不承我师徒之情,我们什么都不是。”   “什么不是啊。”何岫仰起头,笑的肆意夸张。   蒋仪安也笑着爬起来,看见何岫迷迷糊糊像只瞌睡的懒猫,忍不住把他脑袋扒拉到自己怀里亲了一口。   何岫醉眼朦胧,推他一把,“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来寻我?”   何岫支撑起身体,“莫要拐外抹角,直接说,万事好商量。”   他把蒋仪安的脖子勾住,将他的脸拉下来,“我现在可是什么法力都没有了,还剩这一缕孤魂,你若是想要,就拿去。”   蒋仪安眼色微暗。何岫心里对他有芥蒂,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望着眼前色厉内荏的人儿,不由的就想起当初那个红衣潋滟,风神异质的少年郎君来。从他当初在故章城中被那一笑一颦间灼灼的风神晃的走了神,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何岫的身边开始,就是孽缘。直到何岫的手按住他的后颈,他还沉浸在那惊鸿一瞥之中不能自拔。那一瞬他浑然忘记了自己当初的目的,只觉得被按住的地方烫的惊人。他难耐的晃动的脖子,急于从那陌生的难以控制的感觉里挣脱出来,又暗暗期待着,这一双手千万不要离开。   他贴着他的耳笑道:“你修了几百年才换了这一副皮囊行走世间,难道就为了哄骗凡人的那几匹布?”   这绵言细语饱含威胁的意味,听在蒋仪安的耳中却似林籁泉韵一般。他没动,不是因为怕了何岫,而是因为他半边身子酥了麻了。□□涨的难受,他咬着牙,克制着自己不要反身扑过去。何岫抽在他身上的那几柳条在他看来就似情人之间充满情趣的调戏一般,他圈起身子,不让那人发现自己龌蹉的念头。   当初定的计划被这个小小的变数毁的面目全非。蒋仪安爬起来,膝行了几步,抱住何岫的大腿,指天指地的发誓,“日后不管什么人,小鬼都不敢再骗了。我定然痛改前非。”   之后他找了各种的借口改变计划,找了无数的理由缠着他。一次又一次的原谅他的三心二意。他用了那么多心思,怎么能允许他记恨自己?   蒋仪安爱惜的摸着何岫的发梢,嘟起嘴巴,做了一个委屈的表情,“好伤心,岫郎现在同我这般疏远了。”   何岫哧哧笑着,把蒋仪安往身上抱了抱,“不疏远。我只是累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睡过不止百八十回了。你想要什么就张口直说,郎君从来都是大大方方的人。啊,不,鬼。”   蒋仪安嗔目,半真半假的说道:“在你眼中,我只是图你什么?”   何岫似笑非笑,半点头半摇头。   蒋仪安气得在他晃来晃去的鼻子上咬了一口道:“那人呢?他就正大光明,他就不图你什么?”   “他当然不图。”何岫捂住鼻子,笑着摇头,“他对我没所求。”   何岫觉得嘴巴里苦涩的很,凑近蒋仪安,对着蒋仪安润泽的嘴就亲了下去。水泽泽甜津津,从外甜到心里。蒋仪安被亲的手脚发软,躺在何岫的怀里,瞳仁乌黑的看着何岫,气势稍软。   何岫摸索着蒋仪安的后背,“就是因为他不图我什么,所以我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何岫的语气酸溜溜的,酸的蒋仪安心情一阵心慌,急切的需要什么来慰藉一下心中又酸又涩的感觉。他将自己的一只手顺着何岫的衣襟伸进去,在何岫的腿间□□,“他不打算要你了?”   何岫眯起眼睛□□了一声,心底潮湿哇凉。   “自此都同我在一起吧。”蒋仪安压下舌头底下‘不要再三心二意,见异思迁’这一句话,凑近何岫的耳旁,在他耳根轻轻的啃咬。   何岫哧哧笑道:“几年不见,七郎这勾人的技艺精进不少。”   蒋仪安脸儿通红,“只问你同不同意?”   何岫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一边下手剥他的衣衫,一边喘着气顺着他的胸口腹部往下亲吻,意乱情迷的道:“自此之后,我只同你在一起。只对你一个人好;答应你的事情,我全做到;对你讲的话绝对真心。旁的人都不看,旁的事都不听。”   蒋仪安心头一震,百感交集,脑中嗡嗡作响。过了许久才听见何岫沙哑的声音道:“……我的一颗心全在你一个人身上。”   何岫抬起头来,看见蒋仪安泪流满面,神情微怔。他按住蒋仪安的胸口。这本是何岫的壳子,那里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蒋仪安突然抱住他,毫无章法的吻着。似有水泽蹭到何岫脸上,微微湿润。何岫诧异的抬头,却看见蒋仪安眼微敛,嘴微张,一副意乱情迷的神态。刚才的脆弱无助,就似错觉一般。何岫吻了吻他微微潮湿的眼角,湿热的唇一路下滑。蒋仪安红着眼睛,咬住嘴唇,“你后所说的,我可全记下了。我同那人不同,我说到做到。你若是负我,我就……”何岫坏心眼儿的狠狠一吸,蒋仪安脑中一片浑浊,哪里还说的出半句狠话。   二人久别成相思,又都是许久未开荤。两下翻云覆雨,共赴了几次巫山,犹觉不足。   云收雨毕。   二人手脚叠在一起,久久不肯动。蒋仪安手按在何岫的命门上,“你如何认出是我?”   何岫不以为意的随他捏着,勾起嘴角,“全天下只有你一只觉得云澜是我亲爹。”   蒋仪安恍然大悟,滚在何岫怀里,哧哧笑着。何岫歪在一旁,随他笑个痛快。蒋仪安脑袋往他怀里蹭了蹭,而后抬起脸来看着何岫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若说,那火居道士当真是你亲爹呢。”   何岫大笑,“那不可能。”   胡梅洛是妖精,胡梅洛是何岫的琴娘,而何岫是半妖。那么,若云澜真是何岫的亲爹,必然是在他还没死之前。可是云澜都做了五六百年的鬼了,而何岫才不过百十来岁。   “我又不是哪吒。”   蒋仪安一下一下抚着何岫乌溜柔顺的头发,“你知道《大智度论》中有一句话云……”   何岫接话道:“人中莲华大不过尺,漫陀耆尼池及阿那婆达多池中莲华,大如车盖,天上宝莲华复大于此,是则可容结跏趺坐,佛所坐华复胜于此百千万倍。他大笑着扯着蒋仪安的面皮,“你该不会是那老妖怪假扮的吧。”   蒋仪安微微一怔,“看来他亦同你讲过了。”   何岫苦笑着点头,道:“他是波头摩,有一个情深意重的芬陀利师兄。”   蒋仪安拿指甲掐他那一块软肉,“既然如此,那便讲一些他可能不会讲的。” 第51章 第 51 章   当年何秀住在仙叟山中,旁的事一概不问,旁人也一概不见。每日除了看书抚琴便是参研佛法。一日,何秀在山中读经,突然听见一声野兽的呼号。他眺望远处,见湖边,一只老狐狸守着一只浑身湿透,奄奄一息的小狐狸。何秀一时心软,渡了一口仙气给那小狐狸,才算是将这狐仔救活过来。将二只狐狸都带回了石屋。   那小狐狸虽然得了何秀的仙气,却因为当初落水损了身体的根本,所以,跟在何秀身边几百年还是一个只小狐狸。何秀喜爱它皮光水滑,生的漂亮。便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狸”。而那老狐狸极具慧根,很早就修成了人形。自此便奉何秀为主,成了何秀唯一的随侍。何秀依它重他,总是亲近的唤它“狸奴”。狸奴陪了何秀千年的岁月,对何秀忠心耿耿。后来何秀魂散六界。狸奴怕连华先行寻到其魂魄,便将小狸伪装成何秀魂魄的寄主,又假死逃到人间找寻何秀散落的魂魄。却不想,中途小狸被连华揭破,继而先行找到何秀的魂魄。”   狸奴得知何秀的魂魄被养在一个大和尚的体内,可是大和尚久居寺院之中,身边又有阿修罗暗中护卫,她一介小小狐妖,不能近身。她几近周折拐外抹角的打探到,这大和尚平素里足不出户,不同外人接触,只同外戚蒋家的家主,当今礼部尚书蒋巢来往颇为亲密。   于是,狸奴便化成人间女子的模样,自称姓胡,名梅洛,千方百计的接近蒋巢。   何秀大吃一惊,一时心中兵荒马乱,地动山摇。   蒋仪安一手从身后抱住他,一手在他胸口抚着,“听个故事而已,岫郎何必这么激动。”   何岫强作镇定,勉强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蒋仪安突然一笑,眼中琉璃幻彩,珠光流动。他扳过何岫的脸,在他唇上咬了一口。继续讲道:“狐妖一族的幻身本就绝色,况且那狸奴又是有备而来。饶那蒋巢再正人君子,也不免对狸奴一见倾心。”   碍着狸奴来历不明,不好将她带回蒋家,只养在外面,时不时去住上几日。就这样两下缱绻的过了小半年,狸奴就怀孕了。蒋巢大喜,承诺若是狸奴一举得男,便将她带回本家,给她名分。   狸奴心中却暗暗叫苦,人妖所结合而生的半妖,多有缺陷,存活不易。然而看到蒋巢那欣喜若狂的样子,狸奴又不忍心告诉他实情。况且如今主人的三魂七魄还未到手。狸奴日思夜想,竟然成了心疾。蒋巢不明所以,只道她是担心腹中胎儿,有心讨好,便应允带狸奴出门散心。狸奴趁机慌称,想要找一个得道高僧为腹中孩儿求平安。蒋巢再三思量后,终于还是带着狸奴见了空空。   空空被拘在寺院里,深居简出,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随侍的沙弥很少见到外人。又何曾见过狸奴这般妖娆妩媚之人?空空惊艳于狸奴的美貌,欣赏她不俗的谈吐,加之狸奴又是他敬重之人的心爱之人,对狸奴自然是高看一眼。狸奴几次三番的刺探之后,发现,以她的修为若是想将寄在空空身上的芬陀利之魂引出来十分的不易。除非,空空自己主动将芬陀利之魂放出来。   如何令空空自己放出芬陀利之魂,狸奴想了很多的法子都不奏效。最后她将主意打在了蒋巢的亲弟,蒋家小七郎的身上。   蒋仪安叹息了一声,“那告密之人就是狸奴假扮的。”   蒋家全族获罪,狸奴本来是可以将他从监里救出的,可是,她没有。她顶着六个月的大肚子,惊慌失措的奔到空空面前,一步一叩首的祈求空空救救蒋家。空空彼时亦知道自己身上的伏着芬陀利的魂魄,知道自身关系重大,一时犹豫不决,错过了最佳的时机,蒋巢蒋镛被斩首示众,家中子弟中男人流放岭南戍边,女人充为官妓。   狸奴痛定思痛,索性将蒋七郎的魂魄带到六道大战的战场,教他吸戾食怨之术。蒋七郎本就极具慧根,稍加点拨便得了章法。不过百日便修成厉鬼,陷入了魔障。当年七月半那一日,蒋七郎借着大涨的阴气冲进了西京城。一怒之下,胡乱吞了城内外超千余人的生魂。当时,狸奴彼时几近临盆,她跪在空空脚下,声泪俱下,苦苦的哀求空空救蒋家小七郎。“蒋巢兄弟欺君罔上,死不足惜。大师无能为力,也就罢了。如今,七郎冤魂不散,大师难道还要袖手旁观,置之死地吗?”   空空终于被狸奴说动了。他在狸奴帮助下从拘禁之地逃出来,一路步行入了西京城。   蒋仪安将何秀苍白的脸扳到自己的肩头,摸着他冰凉的手,笑道:“空空以血敬魂,散出了圣洁的芬陀利之魂,救了全城的百姓,救了蒋镛。也等于救了狸奴。她喜出望外,顾不得即将分娩的身子,趁机将芬陀利之魂藏在自己腹中的胎儿身上,逃也似的出了西京城。”   那时候何秀的魂魄还很羸弱,狸奴便将其封在自己的孕肚之中。躲在仙叟山的狐狸洞里,以自身修为滋养守护。百年之后,何秀魂魄即将养成,狸奴怕他出世之后周身的气泽会引来多方觊觎,便出世入了人间,寻找能庇护他的善泽。   于是她找到了几世积善的楚家。谎称是身带遗腹子的寡妇,引了楚家主母的同情,又用何秀生前遗留下的十八颗可驱邪清秽的红莲子手链做嫁妆,入了楚家做妾。   何岫看着蒋仪安嘴巴一张一合,耳边嗡嗡作响。被何岫就是何秀的事实击的溃不成军。难为水的是他这一方“曾经沧海”。让他醋意大生的,却是那人对自己的情深似海。何岫不敢提芬陀利的事,只是结结巴巴的道:“你是说,我不仅是半妖,是那云澜的儿子,还是……”   “不对”何岫福至心灵一般,突然道:“为什么我不记得?”   蒋仪安勾唇笑着反问:“你当然不记得。”   何岫讶异。   蒋仪安笑着把何岫抱在怀里,温声道:“你可还记得,你十六岁的时候为什么会突然发病?”   蒋仪安笑道:“是不是有五只鬼,站在你跟前说,‘这个半妖本不该存在世上,却偏偏活了,恰跟咱们弟兄垫个肚子。’于是,他们就同时吸了你的阳气。”   “后来,你就发了病,还是楚家小四出去求了丹药回来,之后竟然好了。”   蒋仪安凑近何岫,摸着他的脸,“岫郎,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旁的人被同时吸了阳气,立刻就身死了,你却还能捱到云翳回来?”   何岫脑子中瞬间闪过好几个片段,为什么?除非……,“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我的阳气吸走。”   蒋仪安笑道:“当初狸奴将芬陀利的魂魄,放在自己孩儿的体内,将养了百年才生出来。所以这孩子一生出来,身体里就有两个魂魄……”   他亲了何岫的唇一下,“你可知你母亲为什么叫你何岫?”   何岫几乎是在呓语,“随生父姓,取‘远岫出山催薄暮’之意。”   蒋仪安微笑不语。   何岫后背一阵阵的冷汗,若是按蒋仪安的说法,他的父亲是蒋巢蒋大笙,狐娘为什么要说他姓何?若狐娘当真是那芬陀利何秀的奴才,对主人家忠心耿耿。为了主子不惜牺牲自己的狐孙,牺牲自己腹中的孩子,却何以却在取名字这个问题上胆敢犯了主人家的讳?   “也许”何岫辩解道:“狐娘先前的那孩子没有留住,后来恰又找了一个姓何的凡人……”   蒋仪安用悲悯的眼神看着他,微笑道:“先不想那些,来,我送你一件礼物……” 第52章 第 52 章   蒋仪安拉着浑浑噩噩的何岫,跳下塌来,一把拉开塌后的屏风,露出一个人来。这人身着石榴红色的齐胸襦裙,外罩白绫隐纹褙子。幂篱被扔在一旁,露出一张略带稚气的脸来。正是郭家小郎君的娘子,赵氏。   蒋仪安把何岫拉到那赵氏的身边,将他的手放在赵氏的肚子上。“这女人的肚子里怀的不是凡胎。”   何岫火烫一样缩回手来,“你把她带来做什么?快送回去。”   “若是有了闪失,降下天雷来,咱们连渣滓都剩不下。”   蒋仪安抱住何岫□□精劲的腰,笑道:“若非她怀了星宿,还不配我大费周章的将她弄来。”   “我得了你的肉身,现下就是想要赔偿你。”蒋仪安蛊惑道:“你只消将这女人肚子里的星宿吞吃入肚,就等于得了千万年的道行。”   何岫心肝一颤,不敢置信的看着蒋仪安,“你让我……”他指着赵氏的肚子,“将这个胎儿吃了?”   “什么胎儿?”蒋仪安嗔怪的瞪了他一眼,一把将裹在赵氏身上的衣衫撕了,露出女人白花花的高耸的肚皮,“岫郎瞅准了,是星宿借凡胎历劫。不过是假模假样的在红尘走一遭罢了。你吃他,提前帮他完成一次历劫,岂不是做了一件好事。”   那肚子里隐隐发出紫光,忽明忽暗。何岫用无言的眼神表示抗拒。   蒋仪安水亮的眼睛微微眨了一眨,“我明白了。原是岫郎纯善,不忍心对这无辜的妇人动手。”   何岫心思稍安,“我固然卑鄙,却也不忍伤及无辜……”   话未说话,他便渐渐露出又惊又怒的神情,手脚不能自抑的哆嗦起来,“你为何要伤她母子性命?”   蒋仪安手里血粼粼的托着一个成形的胎儿,绝美的脸上带着纯真的笑容,“岫郎爱洁,腌臜的事情自然由我来做。”   那胎儿已经七月有余,四肢五官具已经长全。始从那温暖湿润的母体中出来,不满的小声哭叫起来。赵氏被蒋仪安在肚子上开了一个碗大的口子,血流了一地,片刻就没有了呼吸。何岫骇的后退了半步,正对上了婴儿乌溜溜的双眸,心中一阵抽疼。有心想将那孩子从蒋仪安手中夺过来,又怕伤了孩子,只得哄道:“七郎乖,快,将这孩子给我。”   蒋仪安将那孩子往自己的袍子里一卷,撅起小嘴,“你又哄骗我。”   何岫内心焦急如焚,“快给我。”   蒋仪安将手指塞进孩子的口中,看着那孩子嘬着自己的手指,灿然一笑,“你离我那么远,我如何将这婴儿给你?”   一来心焦,又别无他法,何岫只得往前走到他身边,伸手就要去抱那孩子。蒋仪安眼中露出狡黠之意,猛的将那孩子的魂魄从头心抽出,一掌拍进何岫的口中。   何岫被他震的接连后退了几步,撞上身后的软榻。“你……”   一抬头看见蒋仪安一张染血的笑颜近在眼前,忍不住一掌拍出去,却被蒋仪安一把握住手腕,“岫郎稍安勿躁,免得一会没有力气对抗星宿的反噬。”   何岫始觉五脏六腑都如火如焚,疼痛难忍。他声嘶力竭的大吼,“你意欲何为?”   蒋仪安挣出郭逊之的壳子,将毫无抵抗能力的何岫抱在怀里,似呓语般呢喃道:“我只想补偿你而已。”   “你分明是想害死我。”何岫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道。   他轻轻的抚摸着何岫俊朗的脸,“我独自在这六界流浪太久了,太久了。只想留住一个人陪着我,我找的那么辛苦那么累,找了千千万万年。”他在何岫的脸上细细密密的亲吻,吻掉何岫脸上的汗,眼中的泪,最后停在何岫的唇间撬开紧闭的牙关,细细的舔过何岫的唇舌,“才找到你。”他将痛不欲生的何岫死死的抱在怀里,“所以,我怎么会害你呢?我只是想留住你啊。”   星宿陨落,天道动怒。   一声天雷惊天动地,紧接着一道闪电咔嚓嚓划破长空。随后,天上金蛇狂舞,雷声隆隆不绝于耳。   何岫揪住蒋仪安的衣襟,目次欲裂,“放,放回去。天雷……”   蒋仪安温柔的笑道:“天雷同咱们有什么干系?”他不容分说的将何岫抗在肩上,笑道:“只是这天雷最容易迁怒,咱们还是快些躲远点儿。”   彻天裂地的闪电就在自己头上,震天动地的雷鸣就在耳边。怒云将白日遮掩的似黑夜,金蛇从上到下,又将黑夜照映成了白昼。蒋仪安带着他在坊间巷里行的飞快,天雷相继在他们的身前身后左右不过臂长的地方落下,到处都是断瓦残垣,到处都是焦糊味儿,焦木溶石的气息以及那些被无辜牵连的凡人肉体灼烧后腥香的味道。有人在角落里□□求救。   蒋仪安跑的气定神闲,没有受一丝一毫的伤害。很快,二人就出了城门,来到了一处山脚下。   何岫眼前何岫在蒋仪安的肩上痛不欲生,翼星属于朱雀七星之一,反噬不容小觑,他觉得三魂七魄都被撕裂着,“放下我。”他剧烈的咳嗽,甚至想以手入喉将翼星之魂抠出来。   蒋仪安温柔又不容抗拒的把他的手握住,“岫郎,莫闹了。咱们走,我有一个地方,保管谁都找不到咱们。”   “你们走不了了。”   何岫放眼望去,满山的道士,足有近万人。肃穆而立,没有一个人出声,静的只能听见风吹衣角的猎猎之声。衣角被山风吹的猎猎而动,脚下的近万柄雌雄双剑齐齐发出嗡嗡的啸鸣。山风穿梭林木间的声响,水流击拍岩石的声音,猎猎的衣角声,剑鸣声交汇在一起,就连山间活跃的鸟儿都识时务的闭了嘴。   云翳跳下双剑,双臂一伸,雌雄双剑在手中放出耀眼的光。他手执利剑,慢慢的朝二人走过来。雌雄双剑发出兴奋的嗡鸣声。   “滥杀无辜,谋害星宿。今日贫道就替天行道,先杀你们了。”   蒋仪安将何岫往云翳的剑锋上扔,云翳下意识的躲避。何岫堪堪被雌雄双剑划破身体,虚弱的躺在地上。   云翳怒吼一声,“鬼戾,来战。”越过躺在地上的何岫,直扑蒋仪安而来。蒋仪安振臂一挥。成千上万的地狼从地下带着黑气涌出。发出一阵威胁似的低吼,整个山谷地动山摇。山石落,山泉溅起,林间的走兽飞鸟四下逃窜。刹那间,乌云笼盖四野。何岫躺在地上,星宿的反噬,所受的剑伤叠加在一起,疼的他眼前模糊,动弹不得。眼看着一人一鬼你来我往,刀光剑影从他身旁闪过。蒋仪安单薄的绿衣就如同黄泉路上摇曳的鬼火,发出诡异的光芒。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飞来一人,先是同蒋仪安对了一掌,而后一甩袖子将云翳击退回去。这一式极其的巧妙,既将二人分开,又恰到好处的没有伤到彼此。蒋仪安瞳孔微缩,含笑收手。云翳被一人从身后接住,扶着胸口站住,脸上青青白白,哑声喊:“师尊,让我杀了他。”   连华背对着他,不语。云澜扶着云翳,警告的捏住他的胳膊。云翳扶着云澜的胳膊缓缓的跪伏下来,后背不停的颤动。云澜将手放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安抚道:“师弟,天命如此,不可强求。”   云翳身体一僵硬,终于冲着何岫歇斯底里的哭喊出来,“媛珍”。   何岫不明所以。蒋仪安将嘴凑到他耳边,“想来死去的那女人的前世是这道士的情人,而这星宿是他千方百计替她寻来的福报。”他低声笑着,“怀璧其罪啊。”   明明是绵言细语洋洋盈耳,听在何岫的耳中却比外面那惊天裂地的天雷还要惊悚。他费力的揪住蒋仪安的衣襟,“你,你根本不是芬陀利。你是恶鬼,恶鬼。”   蒋仪安轻声笑着,“我本就是恶鬼啊。”   蒋仪安制住何岫的命门,将他从地上拎起来,抱在怀里,用腹下轻轻的磨蹭他的臀间。何岫早已经连说话的力气失去了,动也不动。蒋仪安大笑,兀自脱掉上衣,将他裹住。全身都伏在何岫的背上,下巴抵在他的肩头,指着对面,“你看,谁来了”   一只火红的狐狸从连华身后化成了人身,一双美目呷着泪花,“岫郎……。”   “阿娘。” 第53章 第 53 章   蒋仪安钳住何岫的脸,“乖,莫要动。现在可不是你认娘的时候。”   随着连华的现身,四周先是出现了一队身材异常高大,面目狰狞丑陋的士兵,各个身披玄铁重甲,手中刀戟发出寒光。正是以骁勇善战闻名六界的阿修罗士兵。而后是一队手持弓箭的半兽人,半兽人自出现开始就自动排好队形,拉满弓箭,摆出攻击的姿态;随着半兽人身后的阴气弥散开来,天地愈发的阴晦,数千阴兵鬼卒踩着阴气凭空现身。   扶轿而立的是一个着灰色僧袍,胸口带了拳头大小的一串佛念珠,长眉厚唇的大和尚。大和尚神情庄严,似罗汉一般肃穆而立。而紧挨着他的那个紫衣人却在对镜搔首弄姿。紫衣人旁边站着身材异常高大的云敛。云敛身侧,云澜扶着云翳,云翳的身旁站着一个穿银色战袍拿红萼蛇的人,明显是个大妖精。   蒋仪安的眼睛在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   “阿秀”   珠玉破碎的嗓音听在人耳中分外的冷,他往前走了几步,又道:“阿秀,随我回去。”   是对蒋仪安说的。   蒋仪安不置可否的笑道:“帝君如何就敢肯定,我就是那芬陀利?”   连华轻轻招手,云敛同那罗汉一般的大和尚提着几个袋子扔在地上。袋子蠕动了几下,从里面相继爬出五只疫鬼来。四只瞽目鬼一出来就围在一目鬼身边,五只鬼跪在地上,不住的扣头。   一目鬼抱着四只小兄弟,“主上饶命,主上饶命。”   原来当初一目五鬼替鬼戾觅食,恰好路过楚家,吸食了何岫的阳气。可是,当时何岫的身体里养着芬陀利何秀,芬陀利自然是不会眼看着何岫死去,便借着一目五鬼的力,从何岫身体中现身。鬼戾同何秀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鬼戾不自量力吞了何秀,却反而被何秀占据了身体,……   连华目光灼灼似乎要透过蒋仪安的皮相看透他的灵魂,云澜神情复杂,云翳盯着蒋仪安,似要把他千刀万剐一般。   蒋仪安无睹众人的注视,仰天大笑,“这还真是,好笑啊。”他圈住何岫,“也好。”   那厢但见胡梅洛缓缓的跪拜了下来。她双手伸向头前按地,头部的前额碰在地上。云澜扯住她,“你在做什么?”   胡梅洛执拗的挣脱开他的手,双眼含泪,再拜。   云澜半怒半恼,“梅洛……,你莫要拜他。”   胡梅洛不语,三拜。竟然对着蒋仪安行了一个拜天地君亲师的大礼。   “狸奴参见主上。还请主上看在奴孕育您百年的份上,放了奴的儿子。”   星宿反噬还在,何岫疼的满头都是汗,却强忍着不吭一声。此刻,见狐娘这一跪,只觉得心如刀搅,比身上的伤不知道疼了多少倍。他闭上眼睛,扭过头去,不忍心在看她。看起来就似有意依偎着蒋仪安一般。蒋仪安轻轻笑了一声,将他护在怀里。对连华笑道:“就算这几个奴才说的对,你又凭什么让我同你一起?”   千军万马之中,连华白衣飘逸,声音如同冰雪裂开一般的清冽,“我知你还怪我。只要你随我回去,要如何随你。”   蒋仪安笑的面若桃花,“岫郎才吞了那星宿,我先替他调息一番。“说着也不顾四周那些许人,只专心的替何岫捋顺气息,助他将那星宿的法力慢慢的融入丹田。   何岫十分的抗拒,身体胡乱的扭着,用干哑的嗓音低声拒道:“不……”   蒋仪安闻言,媚眼如丝的贴着何岫的唇道:“你信不信,倘若我现在放手,对面那帮人立刻就会将你撕得粉碎。”   他笼着何岫的头发,“你狐娘可还在哪里跪着呢?你是希望她一抬头看见一个活奔乱跳的儿子,还是看见一缕妖魂烟消云散?”   何岫不语,渐渐安静下来。蒋仪安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乖。”   连华醋意大生,趁着他分神的功夫突然发难,胡梅洛云澜云翳同时惊呼起来。蒋仪安刹那间跃到何岫身前,瞬间同连华对了一掌。连华不期他会出手护着何岫,一惊之下慌忙撤回法力,十成的法力,自己承了七成,脸色瞬间惨白无光。   蒋仪安护着何岫躲进地狼掘出的地道里,逮着他的唇,胡乱亲了几口,笑道:“我真高兴。”   何岫推开他的脸,“你既然是芬陀利转世,为什么不同他一起?”   蒋仪安笑道:“就算我是那芬陀利,又为何要同他一起?”蒋仪安不管不顾的又缠上来,一边缠一边自己脱衣衫。他穿的本来就不多,不到片刻,就自己剥了个干净。两条笔直修长的腿,缠在何岫的腰上上下下磨蹭。   何岫浑身提不上力气来,“我不明白。”   蒋仪安气喘吁吁的往何岫怀里钻,“不用明白。”   他把何岫推倒在榻上,人顺势就滑到何岫腹下,连啃带咬,啧啧有声。何岫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抬起来,却见他脸色绯红,眼含水光。两行热泪从蒋仪安脸上滑落下来,打在何岫□□的胸口上。何岫立刻就慌了神,“你这是?”怎么了?   蒋仪安扶着何岫的腰,令他慢慢的坐了下去。何岫方疼的满头是汗,片刻之后立刻觉得一股真气从下往上袭入体内,引着他身体的法力快速的形成内丹,而后他突然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满了热量,胸口扑通作响,血液顺着血脉流入身体四周,冰冷的手指最先温热起来。   从未有过的舒适,他的身体又回来了。蒋仪安抚着何岫湿淋淋的脸,笑道:“这样才好,这才是我熟悉的岫郎。”他大起大落百十几下,何岫就要缴械投降的关头,却被蒋仪安捏住了要害。蒋仪安另一只手将何岫两只手钳住,动作却不肯停。   何岫气喘吁吁的喊道:“松手,唔。”   蒋仪安以唇封住他的口,又十几下,突然将两只手都松开,将自己狠狠的嵌在何岫的身体里。两个人抱一起,剧烈的颤抖着。   何岫伏在他肩头,“你既然……,为什么终究还是成了恶鬼。”   蒋仪安大笑,“我生就是恶鬼,何来终究一说?”   他用自己的衣衫将何岫裹住,随手幻出一套红衣穿在身上。拉着何岫便跃到了连华的面前。   连华始见蒋仪安同何岫入了石屋,而后见何岫着了蒋仪安的衣衫出来,衣衫里面空空荡荡,光着两条腿,有可疑的液体顺着他的大腿流下来,心知那二人定然是做了那事。一时妒火中烧。他一步就从步撵中跃到蒋仪安面前,一句不问,举手就打。   蒋仪安瞳孔微缩,突然跳到他面前,接了他一掌。地狼大军发出齐齐一声嘶吼,乌云瞬间蔽日遮天。   “连华,你莫要欺人太甚。”   连华怒道:“阿秀,三十三层天上万年,仙叟山中千年,……我不遗余力的找了千年,难道,你就一点都不顾及吗?”   蒋仪安叹息了一声,似笑非笑,“万年相伴的情谊,也抵不过六界鼎上的耀眼金光——是你负了我。”   “千年的相守,却能轻信旁人的三言两语——是我负了你。”   “一言不合,就下手杀我——是你负了我。”   “明知道你在找我,却依旧同旁人耳鬓厮磨——是我负了你。”   “你看,咱们早就扯平了。”蒋仪安牵着何岫,看着连华。   连华怒喝了一声,“你意欲何为?”   蒋仪安道:“战。”   他诡魅一笑,振臂一挥,无数的骷髅,死尸从地下涌出,鬼气四溢重新聚集成形。同原来的地狼大军列成一只诡异的军队,齐齐立在蒋仪安周围,对天发出振聋发聩的嘶吼。   大傀儡术。   “我若是败了,随你处置。”蒋仪安道:“你若是败了,放我们回恶鬼道。”   连华默不作声。云翳云澜齐道:“师尊,不可应。”   连华道:“你要恶鬼道。也不是不可,只消同我回去,别说恶鬼道,就算是要六界,我亦能替你征伐得来。”   蒋仪安站在这些面目狰狞丑陋的队伍前面,圆目疏眉团脸,身形纤细。红衫飘逸,阴风猎猎吹翻他的衣角,看起来弱不禁风。   “你到底是当真傻了,还是故意装傻?”他展颜一笑,露出两个清浅的酒窝,“咱们早就没什么瓜葛了”纤细的手指一指连华,用不屑的语气道:“不战,放我同岫郎离开;战,你我不死不休。”   连华突然祭出兵器,   一白一红顷刻缠斗在了一起。 第54章 第 54 章   何岫自此被蒋仪安带出来,就一直披着蒋仪安的青衣,呆呆的立着。只眼神水盈光亮,似是有暗流在涌动。   他半张着嘴巴,剧烈的喘息着,空气从亘古的远方流进他的心肺,流进他的四肢百骸,带来干渴的燥热跟令人心潮起伏的回忆。有什么东西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溜过,一会儿是儿时云翳下学回来的笑脸,一会儿是阴森的地狱;一会儿是弦乐飘渺,佛音绕梁;一会儿是金戈铁马,血战沙场;一会儿是阿娘拍着他说:“睡吧睡吧,娘的乖乖。”,可是他才合上眼睛就听见一目五鬼说:“这半妖,合该给咱们吃了。”;有什么人在他耳边哭泣,还有人在笑,他想说吵死了,可是喉咙就似被卡住了一般,发不出丁点的声音。他捂住胸口跪伏下来,窒息感充斥了全身。   有什么东西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何岫疼的紧起鼻子,模模糊糊的说:“再淘气,就罚你背十三卷经文。”   手被放开了。何岫舒心的喘了一口气。他听见有人喊:“岫郎小心。”   身体突然一疼,何岫的神情猛地被拉回了现实。他胸口插着一把剑,握间的手修长有力。他顺着那白色的袖子往上,看见一张因为嫉恨而扭曲的脸,那脸的主人见他怔怔的望过来,道:“我杀了这个罪魁祸首,你就再不惦记离开了。”   狐娘云澜同时哭喊着:“岫郎,岫郎。”   云翳大叫,“三哥。”   蒋仪安嘶吼了一声,顷刻间放出所有的戾气,山谷里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不停嘶吼的傀儡兵。   杀生汇集成一片,两方六界几万人战在一起。   喊杀声中,何岫觉得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他抬头,看见了胡梅洛泪流满面的脸,她嘴唇哆嗦着,不停的抚摸何岫的脸。   云澜握住何岫的一直手,叙叙念念的说着什么,可是何岫已经听不见了。他似乎看见童年的云翳站在门口朝他挥手,“阿兄,再见。”又看见无数曾经走进过他生命中的那些人,或男或女,或哀或怨或浑不在乎,他们都背对着他,扭头,侧身,说:“岫郎,再见。”   “岫郎,别,别走。”   有一个声音,特别突兀。带着颤抖的哭腔。何岫被他哭的心烦意乱,他勉强冲那个声音的方向扭过头去,想要伸出手去安慰他。有一只手冰冷,腻滑,从他手背上手心里划过,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   “岫郎”   另一个声音,好听的如同珠玉破碎,语气却极其的愤怒,“制住他。”   何岫支撑不住了,他的手慢慢的放了下来,鼓足了力气说:“别,哭。”   那人发出声嘶力竭的一声哀嚎,何岫觉得天一下子就黑了。   蒋仪安被连华手下的四大弟子压制在地,眼睛却一直看着前方。那一片青色的衣角旁,搁着一只白皙的手,光看着手就能想象出他的主人是多美。那手一直保持着一个向他伸来的姿态,近的就在他鼻子前面,可是,咫尺天涯……。蒋仪安闭上眼睛。   连华走到他面前,抬起他的下颌,“你输了。”   蒋仪安目光涣散,神情呆滞,“输了。”   “输了,就随我处置?”   “随你处置。”   连华大笑,将他从地上抱起来,“还记得当初你对我发的誓吗?”   蒋仪安不语。   “你发誓从现在开始,只许对我一个人好;答应我的事情,你就要做到;对我讲的话要真心。旁的人都不许看,旁的事都不许听,你一颗心要全放在、我、一个人、身上。”连华似笑非笑的道:“师兄,誓言若是不兑现就会遭到报应。”他看了一眼被胡梅洛抱在怀里的何岫,“还好,没有报应到你身上。”   胡梅洛从地上跳起来,唤出狐身,暴涨起身体,“你还我儿性命。”   连华不以为意的道:“你那半妖儿子,十六岁时就合该早夭,是我的一颗金丹留了他性命至今,又托了我阿秀的福得以活了百年。如今不过是偿了当年的恩情罢了,却要那个还他的性命?”   云澜云翳一左一右抱住胡梅洛。连华满意的点头,抱着蒋仪安就要离开。   云澜阻道:“师尊留步。”   连华脚步不停,“有什么事回酆都再说。”   云翳喊道:“师尊,他……”   话音未落,连华身躯猛然一震,他不敢置信的低头,看见自己胸口,陡然插着一只手掌。   蒋仪安狞笑,“听说你的心是从旁人哪里抢来的。”   蒋仪安将手抽出来,“让我看看是什么样子的。”还要再击,却突然被什么击中,身体向后仰去。   连华身旁的四徒,见状同时出手,却被一股大力同时击散在地。   蒋仪安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一张眉目如画的脸,风神俊朗,宛如谪仙。他颤抖着手想要摸上去,却又怕惊扰了清梦一般,“岫郎”他听见自己梦呓一般的声音。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温柔的将蒋仪安抱起来,擦干净他脸上的血迹,而后拍了拍他的后背,“走吧”   蒋仪安盯着那一张脸,这分明是何岫的脸,却又完全不是何岫的感觉。   胡梅洛嚎哭了一声,扑上来,伏在那人脚下痛哭起来。云澜担心蹲在他身后,扶着她的肩头,面容戚戚,却只是不吭声。   云翳道:“师尊,事到如今,弟子不得不讲实话了。”   云澜也道:“师尊,这鬼戾,并非芬陀利大神的转世。”   连华投向他们询问的目光,云澜道:“师尊可还记得,空空俗姓是什么?”   莲华露出忘记的表情。云澜叹息道:“他本姓蒋,名和。乃是我蒋家庶出的孩子,是七郎的哥哥,我的亲弟。”   蒋沂从小就被送到城外寺庙中,做了芬陀利何秀的寄主。终日被拘在寺院里,深居简出,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随侍的沙弥很少见到外人。唯一期盼的事情,就是每个月十五,阿兄蒋巢会来看他。蒋巢怜他小小年纪就被送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平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便时不时给他带外面的点心,还有一些小玩意儿。却不知,蒋沂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他能捧着一本经书坐上一天,最喜欢听讲的却是世间的故事。于是,蒋巢就给他找了很多市井传奇,他除了读经就是反复的翻看那书。   蒋巢看着他那小小的埋头在书卷中的背影,暗暗的心疼。却不知道,蒋沂乐在其中。他有一个秘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的秘密。他的身体里还有一个人,一个看不见的朋友,最初只出现在他梦里。后来,每次他读书的时候那人就会出现,同他讲经说话儿,那人于经学上造诣极深,却自称从没读过人间的书。蒋沂不知道他就是何秀,他问:“你是神仙吗?”   那日不语,似是默认了。蒋沂很开心,他同兄长要了一本传奇,每天读来给那个人听。那人一开始默不作声,后来渐渐也同他一起读,再后来,待蒋沂长成一个少年,那人已经能随时随地出现了。   一天晚上,蒋沂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上,他低下头,能看见镜子下的影子,他动,影子就动,他笑影子就笑。可是,那影子的模样却同他一点都不一样。   他俯下身来,摸着镜子,“这不是我。”   影子突然笑了,“沂郎”   蒋沂惊喜,“是你?”   影子点了点头,蒋沂一下子扑倒镜子上。他立刻被温暖如水的干净包围了。   待他醒来,发现自己腿间冰凉一片。想起自己的那个梦,忍不住红了脸。他在脑子中呼唤何秀,却意外的没有收到何秀的回答,他惊慌失措的从榻上爬起来,不料起的猛了,一不小心跌下地来。   “你怎么了?”何秀焦急的道。   蒋沂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蒋沂觉得自己浑身燥热起来,脸也红的很。可是,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不是他的感觉,是何秀的。他惊喜的抱住自己的身体,“秀郎,我好喜欢你。”   “你是出家人……”   “我不是。”蒋沂辩解,“我只是住在寺庙里,阿兄说再过几年就会许我回家去。”   沉默了半晌,何秀才问道:“你出去了想做什么?”   “我想去西京城里走走,还想看看皇宫是不是真是书里写的那样。”蒋沂兴奋说:“咱们还可以一起去吃城里的小吃,就是阿兄上一次带来的那个。”   “傻孩子”   “你会同我一起吗?”蒋沂期许道。   ……   久久没有人出声,蒋沂急了,“秀郎?”   “我会的。”何秀说。   蒋沂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将头埋在膝盖里,开心的笑了起来。   可是没等到他们期待的那一天,蒋家就被抄家了,蒋七郎入了魔。   “沂郎,是我的错。”何秀干巴巴的声音说道。   “不。”蒋沂哭泣道:“是我舍不得你。“   “沂郎你知道我是谁,那些奈何不了我。”   “可是……”   “你愿意眼睁睁看着他遁入魔道,为六道所不容?”   蒋沂不语。   “你将身体交给我,我去将那戾气净了。然后”何秀安慰道:“我就从你身体里出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投生。”   “不行,不分开。”蒋沂执拗道。   “沂郎不想看看我到底长的什么样子吗?”何秀笑道:“还是,你只愿意抱着自己的身体……”   蒋沂脸红了。 第55章 第 55 章   “所以,那时候的那个人其实是师兄?”莲华问。   “是的。”云澜道。   “你如何得知的?”   云澜叹息了一声,“沂郎过世后,他的魂魄是我引入第一殿的。那时候第一殿的判官恰好是七郎。”   秦广王蒋镛当年恰在第一殿当差。连华恍然大悟,看着云澜几人,“所以,他转世成了谁?”   “师尊。”云翳苍白着脸道:“是我。”   云翳目光缱绻的看了何秀一眼,“秀郎被狸奴偷偷带走,我独活世间几十年,每日都在纠结。一时想死,可是又怕死了以后他寻不到我;一时又想活,可是又怕活着等不到他。终于,阿兄来看我,告诉我他有一个两全的办法。”   “我死后一直躲在酆都城里,终于有一日,七郎来告诉我,说有一千年道行的狐妖在大善楚家,生了一个半妖婴儿。”   “所以你们都知道他就是何秀?”连华大怒,雷霆万钧,气势压的在场诸位都抬不起头来。   何秀抱着蒋仪安,轻轻道:“是我告诉他们不要告诉你的。”   “半妖的体质太过虚弱,我若是当时从那身体中出来,则狸奴的孩子必然不保。所以我只能暂时先呆在楚家。”   “后来我也投胎到了楚家,同秀郎做了兄弟。”云翳道。   “那你后来找我要丹药救兄长是怎么回事?”   “是我一时疏忽。”云翳惭愧道:“一目五鬼阴错阳差的将秀郎肉身中的阳气吸干。秀郎不得不从那壳子里出来。再一次制住了鬼戾。”   “他们为什么不肯说?”连华指着蒋仪安怒斥狸奴,“你又为什么对着那鬼戾磕头?”   蒋仪安抱着何秀的脖子笑道:“骗你的呗。”   何秀按住蒋仪安不停捣乱的手,摇头,“不全是”   云翳道:“那时候秀郎为了不让狸奴伤心,只好暂时以自身的修为镇住那半妖的魂魄。叫我到你哪里去求丹药。”   连华看着何秀,“师兄好算计。”   何秀苦笑,“还好,你给了丹药,救了那孩子。”   “然后,你去了哪里?也去投胎了?”何秀点了点头,连华怒极反笑,“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的两个好徒弟,一个好手下,并我的好师兄。你们好本事。”   何秀同云翳相视一笑,“我投胎的第一个人是本朝的一个县主,叫李媛珍。”   连华瞳孔微缩,他知道那女人,心中又恨又妒,“第二世呢?”   何秀将蒋仪安从自己身上扒下来,站到云翳身边,指着自己的鼻子,“第二世还在娘亲的肚子里,就被这半妖又吃进肚子来了。”   蒋仪安在何秀身上摸索来去,“你回来了,我的岫郎呢?”   胡梅洛也眼泪汪汪的看着何秀。   何秀眼中饱含悲悯,“刚才连华一剑中心,他不复存于人世了。”   蒋仪安委顿在地,胡梅洛嚎啕大哭起来。   连华大笑,“好,话已经说的清楚了,师兄,咱们走吧?”   何秀浑身现出金光,“阿连,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连华大惊,“师兄,你要归位?”他急急的奔过来,“你的莲种已经发芽了,师兄,你要去哪里?”   “阿连,你可还记得观自在菩萨说过的话。”   “此心非彼心,强求无用;连华与莲华,从此无缘。”莲华咀嚼着这句话,喃喃道:“可是她将莲种给我了,莲种开花了啊。”   万千戾气化为祥云,遍山战火化成佛光,何秀站在佛光前,笑道:“此心非彼心,强求无用;连华与莲华,从此无缘。阿连,莫执念。”   连华瞬间苍老下来,眼看着何秀带着云翳云澜并胡梅洛化云而去。蒋仪安在地上怔了片刻,突然也蹬出一团黑气,冲着何秀消失的方向追逐而去。   不知道追了几千里,上了几重天,蒋仪安越追越累的,气息将断的时候,听见一个声音问道:“你这小鬼,怎么跟的这么慢?”   蒋仪安讶异的看见何秀几人突然出现他面前,他紧跑了几步,揪住何秀的袖子,“你说,我的岫郎他不在人世了,是不是说他在别的地方?”   何秀哈哈大笑,捏了蒋仪安的鼻子一下,“就知道你聪明。”   蒋仪安大喜过望,“他在哪里?”   云翳板着脸站在何秀身后,云澜同胡梅洛相互搀扶着,笑着走开了。何秀眨眨眼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蒋仪安瞪大眼睛,一颗心扑通作响,“你是说,你是说……?”   何岫笑道:“我刚才对连华说了谎。狸奴的孩子是个妖魂人形,我怕他出生后会爆体而亡,故而将他的魂魄封在自己的魂魄里。所以一开始她腹中出生的人就是我。”   “我小时候身体弱,不过是体内的佛气同妖气交战不休的结果。可是我不敢告诉狸奴,只怕她伤心。后来一目五鬼阴错阳差将那身体上的部分妖气吸走。我随机应变,将那孩子的魂魄,放到了鬼戾的身上。”   “妖气没了,我自然就好了。”   “不对,不对,这怎么可能?我是狸奴的孩子,我才是何岫?”蒋仪安急急的问。   “你是狸奴的孩子,你不是何岫。你叫蒋和。”   “你一直被我封着,从来就没有在那身体中清醒过,之前的事情自然是不记得。”   “难怪”蒋和道。他见何岫第一眼就觉得亲近,好像是认识了许久一般怦然心动,原来还有这个原因。   何岫拉着他往前走,“我将你送入鬼戾体内之后有点后悔。一怕狸奴觉察到妖气没了,会伤心,还怕云翳自责。索性将自己的魂魄分开,一魂三魄留下做了半妖何岫陪伴狸奴,另两魂四魄去投了胎。”   云翳冷冷的看了何岫一眼,显然余怒未消。   何岫笑道:“我留下的魂魄浑浑噩噩,前尘旧事都不记得。云翳和狸奴一直以为我被那鬼戾吞了,不知道我分了魂魄。而我投生的那李媛珍,却还略微带了些前世记忆,所以从一见到云翳就纠缠着他。”   他指着云翳,“一直到我前世身死,他才知道我是谁。为此内疚了好多年。”   “后来,你将我那肉身骗去了。我的妖力彻底消失,灵力慢慢的回归,可是魂魄不全,所以没有被连华认出来。”   “我强行将那胎儿的魂魄给你吃了,你便又回来了。”   “不错。”   “那”蒋和突然喜道:“其实我是你的恩人?”他拉住何岫的袖子,“大恩不言谢,你以身相许吧?”   一直不出声的云翳突然扬起手中的雌雄双剑,一柄护着何岫一柄指着蒋和。   蒋和眼珠儿转了一圈,“小叔叔,你就让让侄儿吧。”   云翳脸色铁青,“滚开”   “那就别怪侄儿不客气了。”   说话间二人就斗在了一起。   何岫看着他们毫无章法,莽汉一般厮打在一起,大笑起来,顷刻间跃出去好远。云翳蒋和收了手,齐齐追出去,“岫郎,不许跑。”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稀里糊涂的完结了。本来想写的更好,更好,更好,可惜就这个水平了。我下篇努力。   这里交代了一下上一篇文《珠玉在前》之中的那个红莲子的来历。也有哪里出现过的人物,比如云翳,还提到了媛珍县君。算是彼此为补充的吧。   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很多的想法,我表达不出来。人说天下文章无非就是那些字词,可是一样文字为什么我组织出来的,就别旁人的差那么多?还是我水平不行。,哭一会儿……   写的太糟烂了。感谢看文的你,鞠躬,感谢。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